第21章 第21章修改
那甄士隱既是打定主意攜妻女移居維揚,自四月里起直到春盡,方才將家業清點收拾妥當。田地鋪子定了可靠經濟給管著收租,門臉兒稍偏僻些的房產脫手買賣,里外里換得維揚城中靠近林府一處小巧精致三進院子。這院子開間不大,最難得又貼著瘦西湖,待到玉兔東升景色絕美,又有篁竹白石,清泉曲折,再清雅不過的地方。
待得前頭主家淘騰干凈搬走,又是林家派了下人幫著搬動大件家私,甄士隱攜妻女住進去沒兩天便請林如海過去喝酒做謝,林大人盡興方歸,回頭貼著隔壁買下地皮著人修得不大不小園子一個,橫說將來要把與女兒做件嫁妝用。
維揚嫁女一向極近奢靡,旁人聽得也只付之一笑。
甄老爺闔家搬入維揚便接了林家西席之職,每日坐學館里見林家大小姐詩書不輟,索性也帶著女兒往返來去好叫她多染些墨香。許是因著尋回父母開了靈竅,改回舊名的英蓮呆氣都去了許多,雖說比不得黛玉天生聰慧,亦頗有幾分靈秀動人之處。
如今家下人見了甄老爺都喊他甄先生或不是甄夫子,又喚小姐“英姐兒”,連著黛玉亦絕口再不提之前“香菱”之名,假以時日再無人記得被拐一事,多少叫人心下安穩。
要說這些孩子里頭,唯獨瑤哥兒摸了書本子就犯困,除卻課上聽夫子講學,回頭全靠姐姐盯著習作背誦,連白小哥都撓頭數日把那“鬼畫符”練出幾分陽間風骨,他這邊還吭吭吭寫得野雞爪子劃拉似的。不等瑤哥兒讀書讀出個三二一,他姐姐倒是大學、中庸、論語、孟子念得倒背如流,只恨不得替弟弟將東西一并灌進腦袋里,又嘆女子之身不得下場一試。
入夏以來一日熱過一日,偏就有這一天濕熱異常,甄夫子命下人開了書房門窗隔板,有婆子送了冰山進來,正欲傳話交代幾句,忽見外頭大風一陣緊似一陣,電蛇游走間豆大雨滴噼里啪啦砸在庭前。夫子見狀合掌大笑,忙喊了四個學生近前來:“莫寫那些勞什子的帖子了,且來與我賞景!”
話音未落天外傳來一陣霹靂,頂頭心兒上一道雷火貫過去,旁邊跟小蛇似的分出許多細枝。
幾個孩子里唯有白小哥最是膽大,見了如此駭人之境只覺有趣,不但不躲,偏要再往窗邊稍稍。其余三個就沒有不怕的,尤其黛玉,聽得雷聲陣陣只覺往腦子里鉆似的,渾身上下都不舒服。她正想著找個理由躲躲,頭頂一處光線說暗就暗下來,竟是白小哥不知何時擋在前頭。
他小孩兒家背了個手,攥著指頭一會兒做個兔子一會兒做個狗,盡逗著黛玉不叫她再往外看。旁邊瑤哥兒并英蓮此時也已不再害怕天上響動,要不是有丫鬟婆子們攔著,非得伸手出去接雨滴子進來頑不可。
不多時這場雷雨便云收雨霽,地上一個圓連著一個圓亮晶晶的淌著水。家下人紛紛拿著笤帚、鏟子、耙子從廊下鉆出來,一會兒功夫就將路面清掃干凈。
甄士隱看過景,轉回來優哉游哉對四個孩子道:“可曾有所得?他日作詩也好,寫文章也罷,多得說清楚自己心頭琢磨的事兒才成。不如就依今日這場豪雨為題,或是小品,或是小詩,不拘字數格律,只管寫了交上來,頂替去你們今日抄的帖子如何?”
此言一出,四個孩子無有不應。臨帖要寫多少個字,小品小詩又才幾個字,若是得了一首五言絕句,橫豎加起來不過二十之數,當然更劃算。
打發學生們回座位上去撓頭,夫子這廂狡黠一笑——多得省點子力氣批閱,還不如就著涼風來壺好酒。
又過數日,京中傳來消息,圣人果然應了前言,指派皇子們四處查起各州府治下民生。金陵、姑蘇、維揚一帶更是重中之重,此中頭一個叫夾緊尾巴過活的莫過鹽鐵織造之屬。
自兩漢起,鹽鐵便收歸官營。鐵之一事戎祀皆沾不可輕忽,民間更是不得染指,唯獨鹽,誰都少不了。
百姓們又不像養豬養牛且得盡數聚在一處,大則州、府、縣,小則這處一個村,翻過山又一個村,須有人將日用必備之物一層層向下分賣才行。
由此便養出那些手眼通天的鹽商,總叫他們把持住鹽引并水旱各路,輪流坐莊比地頭蛇還地頭蛇。
若說金陵地界有“護官符”一說,維揚這邊兒也不差,鹽商們富可敵國窮奢極欲,撒得銀子下去過得如同土皇帝,一般的官身且不敢惹。那維揚知府不管鹽務還有叫擠兌的時候,上頭派下來的大小官兒,一到地方少不得與這些個豪富們掰掰腕子。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彼此見面臉上還盡得帶點笑,但凡換個手段差一點的都得讓掀了面皮趕出去。
這些年從京城過來的巡鹽御史,這些鹽商家族不消說見過十個八個,四個五個總有,唯獨林御史與旁人不同。既不見他把著上頭赦令,又不見他攥緊鹽引,若說秉公而行似乎法外還能施恩,若說有所偏頗看著卻又一視同仁。最叫人頭疼乃是這位林大人尤善借力之術,不管鹽商間打成甚么樣,人就站在岸上滴水不沾。也不是沒誰想過花銷點子拉攏一二,可惜林家數代公卿哪里缺錢,稍有越線之嫌那禮都得叫退回來,連由頭都是現成的,整好叫林大人拿住感嘆一番不敢僭越,順手再向京城把忠心表上一表。
更有些不大講究人家想把精細教養出的“養女”們往林府上送,不料主母賈夫人更不是個好相與的,仗著膝下兒女雙全把個后院盤得鐵桶一般。好容易花大錢買通幾個下人,做點子手腳欲除去那嫡出小哥兒卻又功敗垂成,反手便叫林大人順著端倪揪出買兇之人,一番連消帶打嚇得多少豪商紛紛把禮單子上人形會喘氣兒的都給劃了去。
如今這江南鹽政,不說一片朗朗乾坤,橫豎比之前清白不少,縱有些許上不得臺面的勾連,好歹瑕不掩瑜。
誰都知鹽務難管,論起這巡鹽御史手中便宜行事之權,嚴苛如當今亦知其所以然。奈何國庫空虛,除去京中幾戶早看好了的公卿人家,為免朝堂動蕩只得先往京畿之外試試手段,尋來尋去好容易才尋到林如海頭上。這維揚鹽運的位置正卡著朝廷錢袋,是人都想伸手進去掏一把,當初實是心腹們分身乏術,不得已才暫將先帝留的半新不老臣子挪上去頂缸。
誰成想人倒是真把維揚理得清清爽爽,用是可用,只不知能不能與自己一條心。
當今看著各處密函遞上來得條陳斟酌許久,到底在這位二品大員名下點了個點兒做記號。
好不好的就看這回能查出甚,若是與那四王八公蛇鼠一窩沆瀣一氣倒也省了心思,感嘆一聲可惜了這林如海的才干便罷。說句不謙恭的話,但凡朝廷要用,只叫狠下心哪兒有得不來的人才,哪里還非誰不可了。
偏偏林大人內眷正是老榮國公嫡出的女兒,是以這個點兒就點得勉強又勉強。
圣人那廂想著一舉多得,下頭皇子們自是有樣學樣,離京往四處“代天巡狩”帶著的盡是自家人馬。上頭的意思,說白了不就又想填國庫窟窿,又想試試兒子成色,又怕這些個毛頭小子出門兒讓老官油子們給忽悠瘸了找不著北,索性允他們自行籌謀,佯做個又聾又瞎的家翁罷了。
如此一來既有好處又有不好處。
好處乃是王子皇孫們怎么說也沾得“君”字,發起狠來尋常人不敢怠慢,要查甚總能查出點東西。不好處卻是早早將各家勢力劃得清清楚楚,這從龍之功誰不想咬上一口?少不得竭盡全力……不光辦差事竭盡全力,只怕使絆子亦竭盡全力。
從為君之處看,如何理清這團亂麻倒也不失為浪里淘金的手段。
各地從初夏起陸陸續續接到消息,直到仲夏諸位天使才從京中出發,有的直搗黃龍,有的偏偏拐上個彎兒逛景般溜達,各有各的個性。總之維揚這邊夏末才接著人,別館都是現成的早早收拾妥當,林如海也沒怎么折騰,不功不過按例預備,連本地納捐都沒怎么納。
當今中宮無子,諸皇子亦未分封,且看不出圣心所在。太早站隊只怕更叫圣人看著礙眼,索性做得中規中矩,不求有功但求無過。
如此行事反倒引得小民紛紛稱頌,叫林大人平白多了股子正氣在身。
分得江南道這塊“肥田”的皇子行五,生母乃早年的賢妃娘娘。賢妃娘娘出身高貴可惜紅顏命薄,早早撒手人寰,連兒子也交由當初的甄妃、如今的貴妃娘娘撫養,平日里與貴妃娘娘膝下所出之六皇子同出同入。六皇子差使則更輕省,直往當年太/祖龍興之地而去,倒也放心叫兄弟往外家地盤上行走。旁人都道這對天家手足兄友弟恭,唯有林如海林大人冷笑一聲將邸報扔進畫軸筒子深處。
“哪有甚兄友弟恭,當今所謀甚大,風雨勢必從江南而起!贝司撌珠_了窗子,外間長女正帶著幼子一字一句默“孟子見梁惠王”。
瑤哥兒滿腦子漿糊似的“仁”來“義”去,抓耳撓腮頻頻往姐姐筆下瞄。豈知黛玉下筆迅疾已經寫到“茍為后義而先利,不奪不饜”,他還在猶豫“上下交征利而國危矣”,橫豎鬧不明白該抄不該抄。
白小哥站在另一邊也斜個眼睛一句接一句跟著寫,黛玉只勾著嘴角把身子一側,瑤哥兒叫親姐擋得嚴嚴實實,抬頭卻見白小哥抄得越發歡快,登時大怒又不敢發作,鼓了腮幫子生起悶氣。更遠點處甄夫子家的英姐兒慢條斯理提筆默得隨心所欲,一張紙東一塊西一塊涂抹,瑤哥兒生悶氣把筆涮得稀里嘩啦,驚得她左右亂看,復又低頭小心翼翼將字紙往旁邊推推——偏就不叫瑤哥兒抄。
幾個孩子緊著悶頭倒騰,瞧得林如海竊笑不已,也不在意瑤哥兒到底默得出默不出那梁惠王都說了甚,末了搖搖頭關上窗子坐回案后與蘇舍人回信。
即便甄貴妃養了一場,當初賢妃娘娘薨逝時五皇子卻也已經醒事,真媽假媽必然不同,誰心里還沒個準兒了。再者賢妃娘娘之死亦是宮中一樁懸案,身為人子哪里就真能傻呵呵混過,天家子弟誰甘心與旁人做塊踏腳石,少不得爭上一爭,或不是能為生母討得公道也說不定。
當今特特調開六皇子將五皇子放來江南之地,明面上看實是偏向甄家并那一裹子開國老臣,背地里只怕打著算盤欲借兒子之手將錢袋攏一攏。
至于五皇子與六皇子,真正能將手留在江南的且還論不清楚是誰。
林如海倒也不急,心下暗道且先按著此前計劃不大不小出點子紕漏先從火山口子上挪開才是正經。別人看著巡鹽御史是個肥差,于他而言實為雞肋。若能借此調入中樞,即便降上一級也心甘情愿。因此與皇子接風洗塵亦顯得格外公事公辦,不出三天賬本庫存俱交出來靜候查驗,竟是一點心虛之態也無的理直氣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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