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相爭
舜嬅嗤笑,“太子厭惡,有什么用?莽川王氏樹大根深,想當外戚又有何難。”
舜恒手上的動作略停了停,微瞇著眼盯住妹妹,繼而玩味道,“正是,這王氏女,也并不是什么王家的孫女。王暮那尊容,生的子女多半丑陋,只有在莽川老家的一個庶女,養了個標致可愛的女孩兒,所以才認祖歸宗,放在王氏自己族譜上,當做嫡親的孫女送去遴選。”
舜嬅愾然,這倒是她不知道的,“這樣一來,既有樣貌,又有家世,中選豈不容易。只手遮天,目無王法。真是好手段!”
“憑王暮的權勢,送個丑八怪來也能中選,難為他良心未泯,還特地去找個美貌的。”他拍了拍手上的碎屑,追問道,“怎么樣,還聽嗎?我不記賬,拿錢去。”
兩人正討價還價,門外傳來馬蹄聲。出門一看,母親攙著面露醉態的父親下車,后面跟著哈欠連天的妹妹。
舜恒忙上去扶了,舜嬅卻失魂落魄地呆立當下,那一身流轉著金綠光芒的雀翎披風,她是認得的。
那日壽圣節后回家,小五穿的就是這件。
她茫然喟嘆,到底人算不如天算……難道今生仍是重蹈覆轍嗎?
“姐姐也還沒睡?”小五困極了,走上來將頭靠著她,眼睛也睜不開了。
舜嬅嘆了口氣,低頭細看披風上光華流動,指尖從一簇簇雀羽的肌理上撫過。前世的她并不覺得這東西異常珍貴,甚至如父母親一樣,視之為牢籠枷鎖,妹妹披著它入宮時,她恨不得去扒它下來。
可是現在,她已明白這披風意味著身份、地位,和能夠左右命運的權力。來日若遭變故,雀翎固然價值百金、足以在流放途中御寒,但是權力,才是它真正的魅力所在。
她搖醒小五,正色道,“下次入宮,不,還有爭鳴園,只要是與貴妃、太子有關,都讓我去,好不好!”
小五困倦懵懂、睡眼惺忪,點頭如搗蒜,“你去你去,我困死了,我不去了。”
那邊舜詢回到房中吐了個天昏地暗,合衣癱倒、喃喃自語,“要變天了……”
舜夫人叫舜恒和下人們都散了,親自守在床頭,“總是在變的,自老太爺走后,咱們家的天也已變了幾回了。”
舜詢盯著頭上的織花帳子,一陣陣眩暈,“一朝天子一朝臣,太爺一輩子披肝瀝膽、嘔心瀝血,是先帝駕崩前親封的顧命大臣,可等天子坐穩了江山呢,就成了牽絆妨礙,氣得太爺溘然病故。人一走,樹也倒了,樓也塌了,門生故吏也都散了……”
他翻身下床,跌跌撞撞地去推開了房門,明月高懸,漫天清輝如冰心在壺,“當年巫蠱之禍,我不過為趙氏皇后的謚號說幾句公道話,就被誣為洛系,去年,國學館長私下刊發文章、左右輿情,我奉法奏明,又被斥為太子黨。連阿忡,連最像我的阿忡,都以為我挾私報復!阿忡他……”
舜詢為人正直端方,旁人只道他職責所在,絕不茹柔吐剛,唯有在此夜深人靜、酒后空乏之時,他才會偶然舒懷,道出左右為難的苦衷。
“難啊……我難啊……”他狠拍門框,長長呼出一口濁氣。沉默了許久,又黯然問道,“有阿忡的消息嗎?”
“阿恒給他帶了細軟,已送他與幾個同窗一起去南邊游歷了。”夫人上前安撫,卻見舜詢眼眶紅著,熬了半夜已生出青青的胡茬。
他默念道,“好,好,歷練也好,比在國學館作傀儡強……他要當隱士,也隨他吧……”
“這幾年,還不如當初在辛沂上為老太爺守孝的日子。成日看書、閑來澆園,孩子們也無憂無慮。歸隱又有什么不好的。”兩人并肩站在月光下,舜夫人清瘦的面龐顯得格外瑩白。
她仰面向舜詢一笑,“當年太爺托人到江南與我父母議親,我還擔心做不好這主持中饋的大管家,反觀如今,家里的人倒是越來越少了。我這里做個富貴閑人,歡喜得不得了。”
滿月當空,天井攏在清涼如水的晚照之下,團月常有,而團圓少見。
舜詢握起夫人的手,“老大的事,我傷了你的心,老三又……小四、小五也早晚要嫁出去,只有阿恒了……”
她依依靠在夫君肩頭,猶豫再三,到底還是問了,“老大,真的回不來了嗎?”
長子隨甯王就藩,是夫婦二人的心病。甯王以廢太子之身封王,無詔不得返,將來太子即位,他的身份只會愈發微妙,他的輔臣焉有返京之日?
又想到宴會上天子的那番話,山雨欲來之感更加強烈,“陛下恐怕,時日無多……”
他沒再說下去,剛才那杯好酒的滋味從喉頭泛上來,苦澀難咽。每到權力交接,總免不了腥風血雨。
他不想步太爺的后塵,做新帝登基的路石,為他承千鈞之力,一個不測,就被磨為齏粉。
可他也不能拒絕,否則驚濤駭浪一樣會把他拍碎在王座的基石上。
說到底,他不過是被權力操縱的一顆棋子。
“你自詡一身鐵骨,不做迎風擺尾的事,但家里人丁寥落,你一雙肩膀獨自扛,太累了……”
舜詢苦笑道,“不如今年就給阿恒找一門親事,再把小四、小五的婆家也趕緊定下,多幾個親家照應,好過我一個人,獨木難支。”
夫人笑罵,“竟打起賣兒鬻女的主意來了!”
他默了一會兒,又道,“柳貴妃竟也攪和進來,太子妃遴選不過是走個過場。”
舜夫人愁腸百轉,握著舜詢的手也不由更緊了,“我們處處謹慎留心,不該叫貴妃注意,可她卻像特意要見小五似的……我們可是連排單都沒有上啊……”
舜詢低低地嗯了一聲,眉間深深皺起來。
這是在逼他入局。
若欽點了小五嫁入東宮,他無論如何也撇不開這層關系,又如何獨善其身?
兩人垂頭默默,長吁短嘆了好一陣。
窗下聽壁腳的人也跟著嘆氣,一面摸著袖袋里的花生米接連丟入口中,慢慢嚼著。
今晚分明月圓如晝、花燈連街,卻處處有人難以入眠。
舜嬅從妝奩里翻出那把湘妃扇,打開收起、反復觀摩,不知不覺天光已從花欞格窗間撒到扇面上。
她回頭看看還在帳中酣睡的妹妹,再回想孤身在北疆為父母兄長戴孝的情景,心里已然恢復了一片寧靜堅柔。
次日十六,逢雙不必早朝,舜詢正要去御史臺辦公,卻被舜嬅攔住,“父親,女兒有事相求。”
他一聽便有些頭疼,只怕是這個女兒又要說出什么荒唐話來,比如女扮男裝去國學館上學,或者回辛沂跟族兄們去經商,諸如此類叫他光火,于是擺擺手道,“去找你母親去吧,我這兒不行。”
她卻站著不動,“母親管不了這些,因為女兒只想求父親不要再置身事外、袖手旁觀了。”
舜詢怔了怔,什么事外,又旁觀什么?
只見女兒滿臉整肅,已不再是一團孩子氣。
“天子沉疴不愈,太子根基不穩,父親隔岸觀火,只求明哲保身,殊不知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世人并非都如父親一般洞達,在俗人與小人眼里,不偏不黨也叫做不群不臣。并非只有孤臣,才是純臣,也并非只有致仕,才能出世!”
不群不臣!
舜詢被鎮住了,十七歲愛撒野的女娃,怎么能說出這樣的話來?但更讓他眩暈的是他自己心里的聲音,難道這些年的自保,難道真的只是選擇了逃避?
他懵然無措,良久才丟下一句“不要妄議朝政”,就要出門。
“父親!您若真要大隱于朝,就請為我上太子妃遴選的排單。”
舜詢腳步一頓,終于不可思議地回轉目光,將女兒純潔稚嫩的面孔看了又看,竟像不大認識這個女兒了,“你想去東宮?你可知太子是什么模樣,什么品性?”
她咬著牙,堅定地點點頭,他的模樣、品性不重要,重要的是若不由我去,就會是憨厚單純的小五去,到時重蹈覆轍,一切又將灰飛煙滅。
“你中了邪了!”舜詢憤然罵道。
他目光如炬怒視女兒,女兒亦炯然回視,毫不示弱。
正此時,門房拿了一張拜帖進來,才打破兩人僵局。舜詢打開一看,入目行楷清俊飄逸,后頭竟附著太子金寶。
舜詢又看看女兒,昨日已足夠蹊蹺,誰知今日更甚。也不敢耽擱,到門外接待來使,又見是東宮頭一號炙手可熱的衛選光來跑腿,更加驚訝費解。
衛選光是謙遜識禮的寒門學子,從不仗太子恩寵就妄自尊大,因此極自然地向舜詢行了尊長之禮,舜詢只受半禮,將他迎到正堂奉茶。
“舜大人,微臣奉太子諭令而來。昨晚宴會倉促,貴妃娘娘與舜夫人雖談得投契,卻不能盡興。十五賞燈,十六觀月,今日爭鳴園中月色最佳,貴妃娘娘又請了賓客入園玩月,想再邀舜夫人同舜小姐同樂。”
拿著太子的拜帖,卻句句只提貴妃,你這辦的是何差事?
舜詢干笑著佯作喝茶,“衛大人有所不知,昨日貴妃娘娘賞賜,小女已受之有愧,今日豈敢再去叨擾。”
衛選光身在東宮,豈能不知舜中丞不偏不倚、若即若離的行事作風,若非如此,太子就算偶得一利器,也不必那樣欣喜若狂。
“東宮欽慕中丞為人,貴妃娘娘又格外看中令愛。還請舜大人不要推辭。”
什么樣的結交籠絡舜詢沒見過,只是不踏足黨爭、不與權力交易,都是他自己選擇。他更不是賣女求榮、投石問路的人,他們都打錯了算盤!
他輕輕擱下茶碗,向東邊抱了個拳,“殿下厚愛,微臣不敢當。只是拙荊向來體弱,昨日回來就十分疲累,恐怕奔波不得了。”
衛選光知他避重就輕,明白這趟差事難辦,只好用一用不入流的伎倆,“在下已將車馬備好,接了兩位直去爭鳴園。殿下要我務必辦成此事,否則,也無法回東宮復命。”
他拿出一副國學館外屢見的、默坐示威的無賴勁兒,舜詢果然無話可說,又在心里痛罵了一遍國學館長,幾番想站起來徑自去御史臺,又不能將他撂在這里,明著冷待東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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