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因果
“啊?”衛選光再吃一驚,竟不知該喜該憂。
愿意自然是不能更愿意了,只是……
他腦子里轟隆隆地想著,過了許久那些熱鬧嘈雜的聲音才緩緩褪去,回歸到一片澄明中。
“晚輩愿意,只是不能冒東宮之大不韙。”
舜詢笑笑,有些懊悔自己強人所難了,“東君是太子親信,是也不應當讓你犯險,葬送大好前程。”
衛選光連忙起身辯解,“大人誤會了。晚輩并非為了前程,只是身在東宮十余年,屢受皇恩,實在不能奪人所愛。況且……”
他滿臉急切,卻還是躑躅了片刻,“況且中丞有兩個女兒,無論如何是躲不過去的。”
這倒讓舜詢大驚失色,“這,你……如何得知啊?”他急劇思索起來,定還是游園之時露出了馬腳,頓時悔恨不已。
“中丞大人放心,只有晚輩一個人知道,絕不告訴旁人挾制大人!連太子殿下也是不知道的!”
衛選光又斟酌著追問,“方才中丞愿意晚輩做半子,還能作數嗎?”
舜詢擔憂不已,如何還顧得上衛選光,只想著趕緊叫女兒們躲到辛沂老家去才好,又著急若這欺君的罪名落下來,辛沂又哪里庇佑得了。
好生把人送走,見那些茶花也格外糟心,叫人搬到后花園角落里了事。當晚便叫小五先回辛沂老家去。
一向乖順的小五竟不肯,只抱著母親撒嬌,“父親不愿意姐姐嫁到東宮去,怎么不叫她回鄉下躲起來呢”
舜詢心里急迫,語調便不好,“本來過完元宵,就是輪到你回去的,這時候起什么亂呢?”
她含了一汪眼淚,委屈不已,“元宵那天貴妃看到的人是我,得到雀翎披風的也是我,要去遴選,也應當留我的像,為什么反而讓我回辛沂?父親不過是偏心姐姐罷了。”
舜詢瞪大了眼,簡直不可思議,“選進東宮,豈是什么好事?一個兩個都想著進宮?”
“辛沂又有什么好,一個人孤零零的,到處都是灰和土,我再也不要去了!姐姐喜歡養貓狗兔子,喜歡拋頭露面做買賣,為什么不讓她去?偏心,父親就是偏心……”眼淚一掉下來,這幾年在老家吃的苦頭像一下子涌上來似的,再也止不住了。
“危險危險!危險你知不知道?已經有人發現了,誰知是不是還有別人,一個守得住不說,兩個三個都能守住?”
她漲紅了臉,犟著脖子向舜詢賭咒,“父親不要逼我,否則我也絕食,餓死自己!”
舜詢聽了頓時跳起來,氣得面紅耳赤,“學你大哥要挾我?不自由毋寧死,你知道人是怎么死的?就來要挾我!”
“大哥哥遠在東洛,這些年連一封信也不肯寫,跟死了有什么區別?是家里逼得他這樣的,是家里逼死他的!”
她一句話戳中了父母的死穴,兩人頓時無言以對,屋里陷入死寂,燭火跳動叫人膽寒。
舜詢手掌微微發顫,險些要動手打女兒,可是她說的對啊,是他為了臣子的禮節名譽,才把長子逼到絕路。
因緣際會,自食惡果,由不得他狡辯。
舜夫人摸著小五滿臉的淚,心疼得嘆氣,“不去就不去吧,何必這樣逼她,吃了這樣多的苦,到底也被人發現了,還有什么可躲的。”
只好作罷。
過了幾日,天氣漸暖,柳貴妃傳旨來召舜華入宮說話。
車馬接她到翔鸞門,又轉乘小轎抬至集賢宮。一落地,便見了正經妝扮了的許三小姐,和溫婉文靜的王氏。
女官將她們引到偏殿的一處佛堂,這里梵香裊裊、別有洞天,貴妃正在佛龕下誦經。她衣著素簡、不飾珠玉,一抹淡雅的身影跪在朦朧的青煙中,低聲頌念。
三人停在門檻前靜待,仿佛再走一步就要從凡塵俗世,跨入七彩凈土。
王氏立即雙手合十,也跟著閉眼默誦起來,許氏茫然地看了看舜華,顯然也不是信佛之人。
聽了約一炷香的功夫,貴妃才起身,攏起翡翠念珠環在腕上,拂手免了三人見禮,“倒恰好是本宮禮佛的時辰,讓孩子們久等了。”
“能陪娘娘禮佛,是令荷的福氣。”這自稱令荷的就是王氏,她梨渦淺笑、體態婀娜,三步不離貴妃身旁,恭順有加。
貴妃回之一笑,請她們入座,話題卻仍在禮佛一事上,“大虞朝尊崇道教,信佛之人少之又少。宮外的崇虛寺香火微弱,宮內也只有這兒一處佛堂。本宮每日為國運祈福,祈求大虞朝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王令荷立刻道,“娘娘慈悲為懷,功德無量。臣女也是自幼跟著母親禮佛,每年去崇虛寺捐些香火,以求國祚綿延。”
貴妃十分欣慰,點頭稱贊,“崇虛寺在城外靈巖山上,路途遙遠,你有心了,往后可以常來本宮這里,少些奔波。”
“娘娘謬贊。臣女只不過每年去一次,豈能和娘娘日日誦經上香的功德相比。”
舜華毫不懷疑王令荷的虔誠,她前世格外受貴妃偏愛而穩坐皇后之位,都是由于信佛的緣故。
許三小姐卻不屑一顧,她在軍營里出生,舞刀弄劍可以,對求神拜佛絲毫提不起興趣,“貴妃娘娘,臣女覺得佛寺只是個寄托,在盛世,念經燒香就罷了,到了亂世,只有兵強馬壯才能祛邪避禍。與其捐銀子、捐香火給寺廟,不如撥給兵部,秣馬厲兵、防微杜漸。”
叫她過來本就是看太尉的面子,貴妃笑顏一滯,眼風瞥過已有些不悅,“如今天子圣明,國運昌盛,何來亂世?小孩子休要胡說。”
許三不識人眼色,還未察覺貴妃言語中的不快,“臣女的意思是防患于未然。”
“娘娘,許小姐快人快語,不存壞心的。”王令荷見狀,迤然起來為她開脫,又勸許三,“姐姐失言了,向娘娘賠禮吧。”
許三迷茫不已,貴妃寬慰道,“倒不至于要向本宮賠禮。太尉府兵馬出身,許小姐自然耳濡目染,多想著行伍之事也是對的。本宮不在言辭上多做計較。”
王氏松了口氣,默默退回自己的座位上。貴妃卻又問舜華,“舜家姑娘禮佛嗎?兵家、佛家的,你怎么看?”
舜華曾硬背下許多掌故偈語,但過了月余也都忘得干凈,想著既然到了這個關頭,也不必再曲意逢迎,便直說了心中所想。
“臣女從未信佛。誠如娘娘所說,當下是承平盛世,故而百姓們更愿意琢磨自己眼前的日子,無須向菩薩祈禱來世的福報,所以崇虛寺才香火式微。無論是軍士秣馬厲兵,還是善男信女未雨綢繆,都是種善因、結善果,若能求仁得仁,就無可厚非。”
“既是善因,你又為何不種?”
舜華一抬頭,見貴妃注目而視,專注地等她作答,便侃侃說道,“臣女所求的善果,不在佛祖座下。”
然而,貴妃見她談吐間頗有主意,較元宵節那日相見,多少有些不同,這幾番對話更是留心看她,卻又看不出什么究竟,只是不能釋懷,甚至疑心當時草率了。
又追問,“那在哪里?”
“在公義,在人心。”
貴妃捻著腕上的翡翠,笑道,“果真伶俐,不愧是御史中丞的女兒。”
這語氣倒聽不出夸贊與否,她便也含糊其辭,“謝娘娘。”
“本宮能有今日的善果,也是多年所種的善因,你們若進宮侍奉太子,也是要將本宮的衣缽傳承下來的。”
王令荷順從點頭,臉上已染了一片紅暈,“臣女若能有福氣陪伴娘娘禮佛,定要天天向佛祖還愿的。”
舜華暗笑,猜她所說的福分,并非跟隨貴妃禮佛的福分,而是能一朝選在君王側的僥幸,可是禮佛之人,又怎能在后宮濫造殺孽,拿白綾生生將人勒死!
這么一想,便十分厭惡當下的場面。
“令荷與本宮有緣,是個福慧雙全的好孩子。”
王令荷起身道謝,豐腴帶笑,極是溫柔可親,“娘娘,臣女家中的菩薩,每日清供新鮮花果。方才臣女進宮時路過御花園,見桃花開得極好,臣女去采幾枝來,供在佛祖面前可好?”
還要賣乖!舜華忍不住了,非要壓一壓她的氣焰不可。
“王小姐此言差矣。花開結子,這桃花便是善因,往后結出的桃子,便是善果。若只為今日供在佛前,就隨意折損,豈不是掐斷了今后的善果嗎?”
王令荷沒想到舜華會在這兒反駁,頓時啞口無言,怯懦地看了一眼貴妃,不安地退了幾步。
貴妃拂手叫她坐,“是了,若求善果,必先種下善因。若說清供的鮮花,莫過于蓮花最好,出淤泥而不染,與佛菩薩的高潔最為相配。”
又摘下鬢間一支銀簪子搔頭,“今年本宮花圃里的蓮花還未種下,舜小姐愿意為本宮去播這善因嗎?”
話一出口,這便結出惡果了。
王令荷同許三也沒想到貴妃會這樣施以懲戒,十分驚愕,惴惴不安地望著舜華。
她雖意外,但也坦然。在莊園過了這些年,河塘、水田哪里沒有去過,豈能被區區種藕難倒了。
內官領她到花圃中,果然有一排青花瓷缸,旁邊摞了一堆沾著淤泥的蓮藕。見左右無人,她解下肩上的帔帛當做襻膊摟起幾層衣袖,露出一雙手臂方便忙碌。
伸手進缸里探了深淺,泥沙鋪得正好,只是春寒料峭,室外的泥水依舊冷得刺骨,她打了個寒顫,拾起一段種藕埋進去。
又是挖坑,又是刨土,剛種下兩缸,她已凍得雙手通紅,甲縫里也嵌滿泥污,異常刺痛。身上微微地出了汗,用手背一抹,便將泥沙帶得到處都是。
正品出了些趣味來,又發了汗不覺得太冷,要一鼓作氣做下去,只聽后頭有人問道,“舜小姐可要人幫忙?”
(https://www.dzxsw.cc/book/48594323/31564852.html)
1秒記住大眾小說網:www.dzxsw.cc。手機版閱讀網址:m.dzxs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