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塞北的氣候一直不太好,常年黃沙漠漠卻不見熱氣,一年中三個季節都冷得徹骨,即使在沒有戰亂的年代,人們也不大愿意出來走走。邊城之所以還能稱作“城”,也只是源于那些走南闖北的商客帶動的一點人氣。
其實論至商貿往來,塞北并不是最好的選擇,但北境與東陳也并非真正想友好往來,只不過礙于僵持多年消耗過度不得不休戰,塞北這塊分界線就成了笑話一般的幌子,有財力時兩邊就打幾仗,沒財力便休養生息。搖搖欲墜的和平景象也就這樣茍延殘喘了這些年。
收到潛入塞北的指令時,才剛出年節沒多久。段延風作為太子近侍,又兼責影衛巡探隊統領,當即帶著人手潛伏于邊城,秘密搜集前沿消息。
影衛的組建是皇室傳統,每位帝王都會暗地里養著這樣一批人手,只為自己所用。到了東陳一朝,影衛被劃分為兩支,護衛隊遵從傳統專門護佑帝王安危,而巡探隊則負責替帝王私下巡視監察,或搜集線報。而今太子處處優異,建元帝的其余子嗣又過于年幼,儲君之位不會有變動,于是太子在默許下也擁有了調動影衛的職權。
此次潛伏便是太子一手安排的。
兩年前朝堂便已開始顯露頹勢,建元帝又久居高位,有些事看不明白了,只能叫太子去做。太子及冠沒兩年,就明里暗里穩住了半個朝堂。幾月前,他隱約發覺前沿有異,自己脫不開身,又因朝中閉塞,便下了決定派遣段延風前來探查。
方到塞北時,段延風就發現了不對,整個塞北邊城,人們都表現出懶散無力的狀態,他一邊打探軍營境況,一邊派人回京給太子遞消息:不出四月,必有變亂。
得知趨勢,太子借“塞北爭戰不休”為由,提出調遣一名欽差大臣前往塞北探查實事,朝堂爭論半月余,皇帝終于拍板抽調刑部尚書前去。
按律,刑部尚書宋騰本不該接這個擔子,緣由他剛正不阿的性子得罪了不少人,皇帝耳邊也沒少被吹風,但因當年爭儲安國出生入死的一批人中有他不小的分量,念及舊情,皇帝一直不好打壓。這次,某些人便想趁機對宋騰進行誣害。
由南都行向塞北本就要花費月余時日,又加上各種偷襲暗算,宋騰算是在影衛護佑下一路顛簸來至塞北的,風塵仆仆,老態滄桑。再與塞北府衙守官虛與委蛇了一番,幾日后,才按照約定入城與段延風交接。
按理說,秘密交接不至于段延風本人出面,但太子有意拉攏宋騰,又因著某些私心,便遣令他親自會面。
未至時刻,段延風先行進了邊城茶莊,要了兩壺清茶,獨自坐在桌邊等候。
他便是這時,注意到了裹著寒風走進茶莊的譚霽。
少年人稚氣青澀,面容朝氣,與四周景象格格不入,段延風無意識地觀察了一會,不覺輕笑。
這么干凈純粹的長相,沒想到還挺機靈。
少年與侍從沒待多久,大概空了一壺茶的功夫,便離開了茶莊。段延風又等了片刻,才看見宋尚書面色不虞地走了進來。
宋騰略略環視一圈,見一角落處的茶桌上擺著一把彎刀,他眼神一凜,抬步走了過去。
兩人對坐著,宋騰先是抬眼看了看面前的影衛。聽聞段延風自小因相貌與太子極為相似被挑為近侍,后來依靠努力爬到了巡探隊統領的位置。細細觀察下,他的五官棱角確跟太子如出一轍,但更偏鋒利,太子的長相則是玉潤溫和,加上體型走勢差距,打眼一瞧,倒清清明明是兩個人。
方落座,段延風輕笑啟唇:“尚書大人,意下如何。”
一上來便開門見山,宋騰愣了愣,有些事心知肚明,確實不需要東拉西扯,他靜思片刻,緩緩回道:“殿下才高八斗,學富五車,待得那日,宋某必然為我大陳傾盡全力,萬所不辭。”
這便是變相回絕了。
宋騰在朝中的位置很微妙,說他魯莽直撞,他又精通帝王心術,這些年來任旁人如何詆毀都能保住在陛下心中地位。可若要說他心思細膩銳利,偏偏半大朝野都因其直言不諱心生怨懟。非要一言概之,只能說宋大人忠心耿耿,十年如一日,盡自己最大能力批判污垢。
可便是如此忠臣,只信命于皇帝,哪怕知曉太子黨都是為蒼生社稷的良臣,也依舊對他們的拉攏視而不見。
段延風料到他的回復,笑著為倉勞的尚書大人斟了杯茶:“聽聞令千金于南都各室名媛中都算出類拔萃,最難得一顆玲瓏心竅,令千金一人就能抵得上宋大人半院門生吧?”
聞此,宋騰臉色稍變。
當今太子與歷代不同,他擁有的權利遠超前朝,只要他愿意,婚姻嫁娶完全可由他自己決定。
宋騰沉默良久,微微嘆氣:“臣,愿為我大陳鞠躬盡瘁,只不負一片肝膽忠心。”
“殿下看得上小女,那是她的福分。”宋騰只這般道。
這便是在讓步了。
酉時過半,下屬傳來消息,北境分派了幾個小支隊,分批隱藏在城中,只可惜他們分散得太廣,不方便一舉拿下。
再者,城防將士也不是吃閑飯的,城內隱患不是影衛的職責,他們能做的只是給城防兵放點風聲。
局勢尚不明確,在大略估計進城的北蠻兵有五批左右時,他們出乎意料地發動了混亂。
五支兵隊,兩處在客棧,一處在醫館,一處在歌舞樓,一處在酒肆。所幸城防軍有準備,雖然突發緊急,但還是控制住了場面,只造成了小范圍的損害。
段延風帶來的影衛不多,分插在醫館跟一處客棧的部分剛好起了作用,其余三處的損失較大,死傷不在少數。
他剛收拾完客棧外的刺客,從二樓窗口攀回來時,恰見被挾持的譚霽,略感意外下,便順手救下了這個白日偶遇的,看著挺討人喜歡的小少年。
跟城防軍那邊交涉過,場面解決完,影衛就該離開了,段延風卻在吩咐了幾個下屬之后,朝譚霽走了過來。
一番來往交談后,聽著人的問話,譚霽面上帶著窘意,臉頰泛紅,開口卻不見緊張:“那大人如何稱呼?”
段延風輕輕勾著笑回答:“段延風。”
譚霽面露驚訝,作為影衛,不應有什么正正經經的名字,他們的名字就如同身份一樣,一但消逝,就不會有存在過的痕跡,所謂名字,也不過是個用于替代的稱呼罷了。
更何況,段姓,是為國姓。
段延風看出了他的疑慮,笑答道:“‘延風’一名乃陛下所賜,本來因同殿下相貌相似才被挑為近侍,殿下與我情同手足,便添了這個姓。小公子若實在拘束,喚我延衛便是。”
譚霽點點頭,是以了然。也明確了初見段延風的那股熟悉感,原來是對他這張臉有印象。譚鶴洵曾為太子伴讀,年少時他確是見過一兩面。
“在下妄論,小譚公子此番來塞北,是想知曉譚將軍的近況吧。”
譚霽應聲:“家姐素來習慣隔兩三月回一封家書,這大半年未曾有過消息……”
話未說盡,段延風卻理會了他的意思:“自己帶著侍從,偷偷來的?”
對于他突然的親近,譚霽微微一愣,只笑不語。
段延風卻好似隨意開口:“不管是塞北還是東洲,靠近戰沿的地方,都太亂,小譚公子早日回程吧。也不用太擔憂譚將軍,無論身手還是智謀,她皆是數一數二,放心吧。”
譚霽應聲道謝,明白這是段延風側面告知了自己一些事,不過僅僅點到為止。
見他心中有思緒,段延風站起身準備離去,譚霽忽另起話頭:“延衛可是今晚就離開?”
段延風扣面罩的動作一頓,隨即利落戴好,傳來的話語聲隔了一層,有些悶,卻明顯帶著笑意:“明日離去,怎么,小譚公子心中不安?要不在下替你守一晚上?”
譚霽不回話,只是看著他笑,干凈明朗,顯然是希望他留下,段延風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頭:“無事,安心歇息吧。”
一切安妥后,譚霽縮在被子里,伸頭望了望門上若隱若現的影子,又悶了回去,獨自思索。
門外,段延風倚著墻,聽下屬報告事宜。
段延風身邊最得力的影衛,代稱鳴溪,剛才挾持住譚霽的蠻兵,便是從他手中逃脫的。
鳴溪低聲道:“已同杜軍交涉,明日城防軍便過來接手,宋大人那邊約了十七的酒樓,不過他回絕了,他對府衙一直沒好臉色。”
“營內有何消息?”
“這兩日停了戰,但譚將軍沒有退兵意向,約估十日內不會有大變動。”
段延風“嗯”了聲,眉頭微蹙:“去給宋大人遞個信,跟府衙還是接觸一下的好。”
“是。”
兩人壓著聲說話,一旁臥房的門傳來輕輕的吱呀聲,段延風望了一眼,鳴溪收到指令退步離開。
門開,探出頭來的少年面色溫潤,透著一絲倦意,卻臉不紅心不跳地扯謊道:“今晚這般一鬧,沒什么睡意,延衛……介意聊聊嗎?”
看他這幅樣子,段延風頓覺好笑,心生意味:“想聊什么。”
譚霽退后,示意他進來,兩人走到桌邊相對坐下。見他穿著里衣,外面只裹了一層披風,段延風隨手點起了火爐,朝他那挪了挪。
譚霽心思有點飄忽,沒注意對面的動作,他呆呆捧著茶碗,眼神澄澈晶亮望著段延風:“大人在此,接下來,城內安全能穩固吧?”
段延風輕笑著接過話:“自然,塞北城防軍的能力比其他州郡都要高一層。”
“那……塞北前沿呢?”
段延風瞄了他一眼,這孩子在小心翼翼探著他的話,但畢竟還是太單純,兩句就勾出了目的。
“前沿有譚將軍鎮守,何必擔心。”
這句話明顯是敷衍,譚霽沒控制住表情,垂下頭微微失落的樣子悉數落入段延風眼中,他忍不住笑出了聲,語氣不覺帶了點寵溺,柔聲哄道:“前沿暫時一切安好,小譚公子真的不必憂心,北境蠻軍的事也有府衙作保。像你這樣手無寸鐵的民眾,最該憂心的是自身安全。”
譚霽知道自己過來打探影衛的消息已經逾越了,段延風似有似無給他透了點底,還是看在兩人一見如故的份上,他便微微放輕松,小聲嘟嚷著:“我也不是手無寸鐵,府里有武術師傅,只是學得不精罷了。”
聽這辯解,段延風不由輕笑一聲,發覺他聽見了,譚霽有些不好意思,耳根微微發紅。
段延風揉了揉他微亂的發頂:“早些歇下,先看好自己的安危吧。找時機回南都,你在這也是平白惹得譚相擔心。”
譚霽應聲,他本就有些困,但一直因著心中所想睡不下去,得了段延風親信,他才稍稍安了心。
第二日醒來時,沒見著段延風身影,譚霽微不可查地有些失望,影衛果然離開了,倒是來了一隊身穿兵甲的護衛,里里外外圍著客棧。
譚霽下樓,見樓下難得熙熙攘攘,應是大部分住客都出來了,憂心忡忡問著昨夜的事。
他們面朝一人,那人看著像是領軍,自稱姓陸,他緩聲安撫道:“大家都別擔心,這年頭戰亂頻繁,偷雞摸狗之事也不斷,昨日便是碰上了一伙劫匪,趁著百姓們沒什么防范行竊,盡挑人多眼雜的地方下手,好在我們來得及時,沒造成大損傷。接下來城內要戒嚴一段時日,大伙盡量少出門,如有見到行跡詭異之人,盡快上報縣衙。”
陸姓領軍打發了民眾,轉身欲往外走去,見此,譚霽匆匆上前喊住了他:“陸大人。”
那人回頭,見是譚霽,微微回笑:“小公子折煞我了,在下陸源,不過一小領軍,這聲‘大人’實是擔不起。”
譚霽微疑:“您認得我?”
陸源行禮:“在下不才,得督軍親信,大人說過,家有一遠親,譚姓,小公子背著家人遠來塞北。大人他隔輩不好直接管教,只囑咐一句,待回頭撤了禁令,小公子早日回去,莫叫家里人多擔心。這些日我便守在這,有何事您盡管喚我。”
“有勞陸領軍了,”譚霽一臉乖巧地應聲,忽又問道,“昨夜突來盜賊,又是這么大范圍的禍亂,怕有些不合理罷?領軍可方便透知一二?”
聞此,陸源神色一黯,壓低聲音道:“小公子聰穎,您是自己人,我本不該藏著話,但……有些事不好說出來。我只能說,一些不該入城的人‘碰巧’被放了進來,現下軍隊府衙都在排查。”
譚霽點頭:“多謝。”
回至房中,小北正拿著醫書守著火爐煎藥,譚霽好笑道:“又鉆研什么法子出來了?”
小北一直是個好學之人,喜歡鉆研一些旁門左道,可惜這一路顛簸,他只能拿著譚霽的醫書瞎琢磨,還學得有模有樣的。這些日,正巧譚霽又染了風寒,小北便直接用自家小公子來試藥。兩人一同長大,關系極為親近,譚霽倒也心大,想著小北不是沒輕沒重的人,絲毫不擔心他用的藥會出問題。
小北抬頭看向他:“公子,打探到什么了?”
“大多是差不離的事,北境鐵定在謀劃攻略我大陳,難為他們一群蠻兵要動腦子……還有塞北那郡守大人埋在鼓里十多年,終于醒神了,決心整治一下,不過也來不及了,這塞北,早就爛得只剩一層皮了,能撐多久是多久罷。”
譚霽伸了伸胳膊,躺倒在床上。小北端著藥碗過來扶他:“這次試試?我放點了梨花,入味的,不苦。”
就著碗嘗了一口,譚霽蹙了蹙眉,小北以為又是藥味鬧著他,忙問道:“難喝嗎?”
譚霽搖頭:“我就是心煩……一個兩個都攆著我回去,我也不知是該走還是繼續留下了。”
聽他這般嘟嚷,小北輕笑道:“小公子,先前來的時候怎么都勸不動,怎么現在猶豫了?”
譚霽回笑,他知道小北明白自己意思,回去的話也只不過嘴上說說,他只是憂心下一步怎么走,現下處處被動,甚是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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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間,譚霽在客棧中溜達,猝不及防被一股力拉向后方,拉進了一間住房中。還未等譚霽回過神,就已經被捆得嚴嚴實實。
譚霽閉眼緩解了一下暈眩感,再睜開眼時,只見面前幾人作商客打扮,卻一個個面露兇光,身形體格看著像是北境人。譚霽暗糟,沒想到這些人沒露干凈,怪不得城防軍里里外外還在搜尋。
其中一人坐在桌邊,看著像是他們的領頭,他身邊站著的,瞧著應是客棧的幫工,這人此時一臉諂媚對那領頭捧道:“聽著別人都喊他公子少爺,塞北又沒有什么大戶人家,來頭肯定不小。把他帶回去,定是一樁大買賣。”
料想這幫工是把他們當做劫匪了,領頭也不接話,只扔過一錠銀子:“去,拖住他那個侍從。”
幫工臉色一喜,拿著銀子就走出了門。
領頭指了指譚霽,幾個蠻人便把他拎了過去。他瞇著眼觀察譚霽一會,輕蔑一笑:“當年譚知計謀我族,害我族人,絕對想不到有一天他兒子會落到我手里。”
領頭抬手,沖余下幾人道:“叫探子把影衛的消息傳回去,順便把這小崽子帶走。”
話音剛落,客棧緊閉的窗突然無人自開,初春晚夜依舊冷嗖嗖的,房內油燈盡數熄滅,正當這群北境人驚詫時,窗口傳來朗朗笑音,一人靠坐在窗口,聲音爽利清脆。
“你說帶走就帶走,有人同意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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