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三十章
時過五更,譚霽借了城防所的馬,向北門疾馳而去。
到了這時,他才為自己當初沒跟著段延風好好學御馬而后悔。
一想到方才同丹雅的談話,他就忍不住心焦。
一切都錯了,加沙格也好,江錦也好,那都是幌子,根本不是陸源真正的目的。
他得趁陸源下手之前盡早攔住他。
而同一時間的北門處,城樓外的形勢愈漸頹弱,只能算勉力支撐,影衛畢竟不是將士,不適于戰場,加上能上陣的城防軍人數不斷縮減,防守愈加脆弱。而城內蠻賊的攻勢也莫名越來越猛,杜啟明有些頂不住了,他擠到段延風身側喊道:“怎么回事!不是說只是走個過場嗎!”
段延風剛下一箭處理掉差點挨到城門的蠻軍,額上細密的汗開始下淌:“不清楚。”
杜啟明差點要被他一句話給氣死:“譚霽怎么想的,信了陸源的鬼話!”
段延風抿了抿唇,沒開口,杜啟明在一旁找補道:“你們影衛那什么香也該點上了吧,都這時候了,不是裝不裝的問題,是真的守不住了!”
這也是先前譚霽提出的損主意,給那群偽作鎮北軍的蠻賊下點引子,等到關鍵時刻再引發,既能控制局勢,也為了以防萬一,不一定要用毒,只要夠他們鬧肚子手腳無力的,哪怕是瀉藥都成。他這想法一提出來,段延風就想到了之前叩釧折騰出來的毒引,聽燃說一隊人不人鬼不鬼也不是全無道理,那引子無色無味,遇水即溶,入了肚也沒什么異感,但若是點上了配對的香燭,只用聞上一口,頓時叫人五臟劇痛,六腑欲裂,生不如死,一支香燭可燃一刻鐘,且煙飄十里,適合大范圍攻擊。
聽得杜啟明此言,段延風臉色一沉:“見攻勢不對的時候就已經燃香了。”
然而現在那群蠻軍不僅沒半點事,還越打越精神。
“這群該死的賊寇……還能怎么辦,只能等譚霽他們想辦法了。”杜啟明咬了咬牙,“繼續打,撐住!”
說完,又投身到戰場之中。
正當時,城后出現馬蹄聲,杜啟明耳朵尖,抬眼一瞧,當即大喊道:“援軍來了!都給我死守住!”
聽了這話,已經疲憊不堪的城防軍頓時士氣重振,拼盡全力對敵。
他們不是駐守著邊疆的營軍,也從沒機會上陣對敵敵。
但他們依然護守著城墻高樓,護守著一方安定。
鄧川幾乎是哭著高喊:“誰說我們城防軍不是將士了!我們能夠御敵!”
諸多城防軍跟著喊起來:“保家衛國!抵御外敵!”
蠻軍被他們的氣勢壓了一頭,攻勢又復膠著,眼看著城門將破,西邯的援軍卻已前來,陸源面上微顯不甘,下令撤退。
但他剛發令,遲來的魏寒川就高聲咐令道:“圍剿,活捉領頭!”
他雖只帶了一隊兵,但西邯的將士比城防軍更能適應戰場,何況蠻軍同樣奮戰半宿,已然精疲力竭,在魏寒川的指令下,西邯將士迅速包抄捉拿住了蠻軍。
陸源神色一變,本欲逃跑,哪知身后忽有一人靠近,那人痞笑道:“這就是領頭吧?怎么,想跑?我老傅活了這么多年,還沒見過有在陣上當逃兵的將領呢。”
那人的動作有些詭異,完全不同于東陳練兵的架勢,陸源一時不慎,被他絆倒了馬,沒穩住摔落在地,幾下就給擒拿住捆了個結實。
他這才反應過來,狠狠盯了那人一眼:“你們是西邯的人。”
傅山澤吹了個口哨:“誰說不是呢。”
場面被控制住,魏寒川下馬走近,傅山澤笑嘻嘻道:“老魏你過來瞧瞧,稀奇物種,北境的蠻子這么廢的嗎,我十招之內就拿住他了。”
魏寒川用看傻子的眼神看著他:“人打了一個時辰,又被你突然襲擊,要是跑得掉,就該你去領罰了。”
隨即,他看了看陸源的身量走勢,補上一句:“他也不完全算蠻子。”
傅山澤被扔來的這一句話給說迷糊了:“什么叫不完全算啊?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哎,將軍,你別走那么快啊!”
西邯救場救得及時,杜啟明喘了口氣,他隨意拿塊布條纏住了受傷的左臂,上前迎道:“多謝諸位相救,閣下如何稱呼?”
魏寒川言簡意賅道:“西邯守將,魏寒川。”
杜啟明肅然起敬。
這魏寒川他是知道的,當初陳韓交戰之時,魏大將軍的名號傳遍南北,十年前,譚鶴清還是個毛毛躁躁只會在演練場干架的瘋丫頭時,尚未及冠的魏寒川就已經只身撐起整個西韓的軍權了。
若非當年譚鶴清搶了先機斬下了明安帝的人頭,現在誰向誰稱臣,就不大好說了。
西韓兵敗,建元帝惜才又顧忌,多方調和之后,他終究還是把那些個將領留在原地駐守,而在當中,魏寒川的名號最重,封的職位也最高,直稱“大將軍”。
見西邯的救兵前來,段延風吩咐影衛退守,自己也隱于暗處觀察。
“督軍辛苦了,”魏寒川淡淡說道,“是我們來晚了。”
杜啟明本想擺擺手,發覺受傷的左手抬不動后尷尬咳了一聲:“魏將軍愿意伸出援手才是我郡之大幸。”
言語間,傅山澤提著陸源走了過來,人已經被打昏了,他大咧咧直言:“將軍,這人怎么處理啊?”
魏寒川瞟了一眼,轉同杜啟明道:“西邯只是幫了下小忙,塞北郡的事我們不插手,我想督軍也已經想好如何處置了吧。”
杜啟明抬起右手摸了摸鼻頭,含糊地哼了兩句。
最近一樁樁一件件的都有宋騰和譚霽安排,弄得他都怠懶了,還真沒想好怎么處置。
正當時,騎馬前來的譚霽才到場,下馬的動作有些匆忙,差點沒穩住摔了個趔趄,他顧不上整理衣物,疾步跑到杜啟明面前,喘著粗氣道:“督…督軍……”
杜啟明和魏寒川一道看了過去。
杜啟明望著他一頭細汗,還有發絲粘在臉上,估計跑得又急又躁,一時有些哽:“你這……跑這么快作甚……”
他本想說譚霽這身子骨比書生還要文弱三分,就算來得早也做不了什么,但念及有旁人在,這話又有些傷人,便給咽了回去,轉而道:“百姓們沒事吧?”
譚霽搖了搖頭,深吸一口氣平緩下情緒,問道:“陸源呢?”
杜啟明指了指傅山澤手上的人:“……這呢。”
譚霽一瞧,心提到了嗓子眼:“他…他沒死吧?”
“沒呢沒呢,”傅山澤嬉笑道,“就是我一莽夫,手勁大了些,一時沒控制住力道把人打昏了。”
魏寒川用腳都能想到這人就是故意的,忽覺有些沒眼看,半遮著臉微微轉過了頭。
而知道陸源真正身份的譚霽哽咽了一下,心覺這位估計不單是手勁大了點,這得是盤古轉世。
這么一打岔,譚霽終于注意到面前二人,他略略一猜,就知道了是西邯來的救兵,他抬手禮道:“多謝將軍伸以援手。”
魏寒川打量著他,問道:“是小譚公子吧?”
“將軍認得我?”譚霽抬眼瞧他。
魏寒川難得笑了笑:“你家譚將軍是個巾幗英雄。”
譚霽回笑道:“譚某不識人,但也知曉與家姐惺惺相惜的唯有一人,閣下是魏將軍吧?”
一旁的傅山澤聽得那句“惺惺相惜”,有些替他家將軍牙疼,譚鶴清大概是他見過最適合當將帥的瘋子,比起對上譚鶴清,他們家將軍可能更寧愿與裴夜洲日夜相對。
魏寒川微微點頭:“小譚公子也是個人才,前途不可估量。”
譚霽聽過魏寒川的名號,有一說法是他極其識人,出口成金,這句話放得旁人身上估計能欣喜若狂上幾天幾夜,但譚霽有些提防他,話語中退了一步:“將軍說笑了,譚某一庸人而已,沒見過世面,只知道些書上看來的空道理。”
魏寒川知曉他不愿過多顯示自己,也只點點頭:“那小公子權當一聽吧。”
說完這話,魏寒川見將士已將蠻軍送去了城防所,整好了隊,便同譚霽道:“這人交給你們處理了,先行辭過,小公子,有緣再會。”
“魏將軍這就走了?”譚霽只是問上一句,他知道西邯有自己的規矩,不便留請,“那,有緣再會。”
魏寒川帶著將士原路而返,望著他們的背影,杜啟明抬起沒傷的那只手拍了拍譚霽的肩:“虧得西邯出兵了。”
譚霽臉上笑意漸失:“塞北有難,他們必須出兵,哪怕知道這是個火坑,也不得不跳。”
此番一來,西邯的軍隊露了面,就已經被迫攪進這趟渾水里了。
杜啟明微頓,招了兩個人過來架住陸源,頭疼道:“這人怎么辦?”
譚霽轉去看他,瞇了瞇眼,說:“關進獄所,我有話問他。”
這場鬧劇也該結束了。
————
陸源被一盆冷水潑醒時,外邊的天色已經蒙蒙亮了。
一夜混戰后,百姓們被安撫著回到了各自住處,整個澹原縣都顯示著疲憊之色,卻也在漸復安寧,而城防所的獄間依舊陰冷昏暗,分不清時候。
刺骨的冷水嗆進了口鼻,陸源猛地咳了一陣,待得他睜開雙眼,面前的景物緩緩由模糊轉為明晰。
“醒了?”
少年干凈清脆的聲音傳來,與入目景象有些格格不入,好一會,陸源終于反應過來,說話的是譚霽。
譚霽坐在獄所前,望著陸源的眼神澄澈得看不出一絲情緒,好像完全不認得這人一樣。
下一秒,他輕啟唇道:“我是該叫你陸源,還是江錦呢。”
陸源的臉色一瞬變得慘白。
“還是叫陸源吧,畢竟這名字你用了快二十年了。”
譚霽輕輕勾唇,目中卻不見一絲笑意:“那些紛雜的事太多,一時理不清,不如我們從二十三年前談起?”
二十三年前,被加沙格掠奪去的女人生下了一個孩子,她為這個身世艱苦的孩子取了個名字,叫作江錦,隨母姓,愿前程似錦,拋卻開身世的桎梏。
然而,她永遠都不會知道,這個孩子會與自己的出身糾纏一生。
在他三歲那年,母親被加沙格折辱致死,哥哥為了防止他再被牽涉其中,同時讓自己牢記仇恨,與弟弟交換了身份。
兩人長得格外相像,而弟弟因為帶有一半北境人的血統,無論身量還是骨架都比哥哥要寬大,于是在鄰里毫無知覺的情況下,江錦成了陸源,陸源成了江錦。
這樣的日子過了太久,如若不刻意提起,連他們自己都快忘了,到底誰是陸源,誰又是江錦。
曾經的陸源成了江錦,他記著自己的仇恨,視加沙格為宿敵,要讓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既是為了母親受的苦報仇,也是為了“自己”族人受到的不公待遇而爭一口氣。
而曾經的江錦變成了陸源,他沒有太過年幼時的記憶,母親也只不過是夢里一個朦朧的影子,他幫著“江錦”復仇,一邊代替陸源仇恨著江錦,那是他為自己找了一個能夠支持下去的寄托。
他是哈蘇達出身,卻頂替了別人的名字而活,他算不得北境人,算不得中原人,連哈蘇達部族都將他排除在外,但也因此,他成為了真正的“哈蘇達”。
他從頭到尾,都不是為了什么目標而活,他只是想為自己掙出一個容他活下去的理由。
誰的做法對他有利,誰認為他可用,他就跟著誰走,走到一半發現了更好的選擇,再義無反顧地繞路而行。
這才是徹徹底底的瘋子。
就在譚霽聽完丹雅轉述那段揭露身世的對話時,他忽就猜到了陸源下一步準備怎么走。
陸源的警惕心很強,隱藏十余年不露痕跡就足以見識他可怕的忍耐力和熟稔的躲避能力。因為一早就知道了自己身份已經暴露,以他對杜啟明的提防,下的藥估計也早就掉了包。至于在督軍府的時候,前有江錦阻攔,后有譚霽段延風截斷退路,他處境危險,只能答應合作,而轉眼見譚霽要求圍攻城樓時,他的心思再度轉變了過來。
從那一刻開始,陸源就真的想攻城了。
不是為了加沙格,可能只是那個瞬間,他單純的一時興起,覺得攻陷塞北是個不錯的選擇。
而譚霽快馬加鞭往北門趕去,一是為了防止他真的攻破城門,二是為了保住他的命。
或者說,是為了保住江錦。
江錦對陸源而言,也許是牽掛,但浮于表面的情感也最容易割舍,反觀,陸源才是江錦心頭那個要命的枷鎖。
當初的陸源不能死,是因為譚霽還沒看透他的心思,而現在的陸源不能死,則是因為他的安危牽制著江錦。
譚霽靜靜望著陸源,問了一句:“其實你的本心遠沒有那么惡劣,有很多時候,你都有回頭的機會,何必要將自己逼到現在走投無路的境地。”
陸源看著他,氣息微弱,沒有回話。
“你覺得自己不被萬物接納,但你也大可不必為此糾結,假裝自己是個中原人,做不到嗎?”譚霽也沒等著他回話,自顧自說下去,“江錦都已經替你接過了這個身份,你比他要自由多了。”
“算了,我畢竟不是你,也不了解你的想法。”譚霽忽的一笑,“我過來專門見你一趟,也不過是想把一些細節弄清楚而已。”
“順便告知你,你努力了這么多年,究竟釀成了怎樣一個結果。”
“此次戰事發起,加沙格頂了太大風險,也交付了太多將士的性命,北境內部對他早有不滿,更何況這回他啟用了哈蘇達部族,卻依舊戰敗而歸,他現在可能連部族首領的位置都坐不穩了。而北境八族長老已經代替他向大陳遞了和談的意思。”
“我們還去找過了江錦,把你們的事都說了出來,他比你像正常人,督軍也覺得他是個可用之才,打算叫他將功補過,而你,恐怕就沒這個機會了,哪怕我們都認為你比他才能更大。”
說完處理結果,譚霽接著說道:“其他的事我也不多問了,你說的話不太敢叫人相信,何況府衙也查得出來,我只想問你一件事。”
譚霽抿了抿唇,念及將要說出口的話,他目中微冷:“我當時留了個心眼,覺著之前抓進城防所的那批蠻軍死得蹊蹺,于是專門趁他們被處理掉之前跑去看了一眼,他們雖也是毒發暴斃而亡,卻同流民百姓的死法不一樣,在江錦下了毒物之后,你是不是替換掉重放了一次?”
“想來你也不會是擔心江錦下的毒不夠致死,你是專門在拿那些蠻軍試毒,況且督軍也命人搜過了你的住處,找到了你私藏的毒物。”
“我恰好習過醫理,又熟識各種藥草,對著典書查到了一些東西,那毒物是前朝所遺,食者半日之內便能斃亡,體表無創,內臟俱蝕,且腐腥味不會消散出來。然而史載中言,此毒已經消逝于世。”
說到這,譚霽忽覺有些后怕。
如果他沒有多此一舉,沒叫段延風轉將毒料放到陸源處,恐怕也不會發現他都藏了些什么可怕的東西。
譚霽更不敢想,陸源打算拿這些毒物做出些什么事。
“我現在問你,”譚霽慢慢走近,半跪在地上,伸手拎住陸源的衣領,“這毒物,究竟是誰給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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