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日頭正高,艷陽洋洋灑灑揮下暖意,一路出了塞北,慢慢也就看不見風沙了,久不見綠意,待得滿眼青翠,繞耳清鳴之時,便恍如隔世。
譚霽掀開轎簾,遠遠望上一眼,風沙漸散的地界上能看見幾分春色,他略帶欣喜地轉向宋騰,輕喊一聲:“宋大人,這是要過東洲了嗎?”
前往塞北時,蕭辭一干人是從西邯繞的路,譚霽還從沒見過東洲的風光。
聽得此言,宋騰微微搖了下頭:“說是東洲起了疫,出入都查得緊,咱們路途又趕,不便停留,還是從西邯走吧。”
“起疫?”譚霽有些驚異,他只知道東洲天災人禍不斷,百姓們大多是苦過來的,但怎么也沒想到,現在居然嚴重到了發疫的程度,他忙問了一句,“什么時候出的事?”
“也沒幾日,但發散得厲害,”宋騰簡言道,“就塞北這消息阻塞的,現下也知道了。”
譚霽松手閉上轎簾,輕輕嘆了口氣,大概料想到了太子這么焦急的原因。
東洲五郡環水而生,那分明是大陳最遼闊的一片土地,本該擁有肥土萬頃,卻偏偏也承載了大陳最艱苦的生民。
自前朝起,這片大地就沒好好利用起來,而段騅在位數年,也沒能徹底將其改翻成新。
段隨雨現下的目的,就是完成段騅當年沒有完成的事。
譚霽忍不住心想,若是給他機會,他能順利做到太子的要求嗎?
相比之下,西邯七郡生機勃勃,百姓們安居樂業的景象總叫人不忍去打破,如若不是西韓那位軟弱無能的明安帝,東陳估計永遠沒有統一中原的機會。
一路奔波,不過幾日間,一行人就回到了南都,宋騰親自將譚霽護送回譚府,隨即拒了譚知的挽留,就急匆匆趕著回去了。
“這老家伙,這么些日估計就想著他那寶貝閨女了。”
譚知站在府前,一邊說著,一邊望著宋騰離開的方向輕笑搖頭,聽了這話,譚霽暗自腹誹,自家老爹分明比宋大人還要高些歲數,哪來的臉叫人老家伙。
待得人走得遠了,譚知才轉過來看譚霽,他上下打量了一圈,抬手拍了下譚霽的肩頭,感嘆道:“看來這一趟去得挺值,病氣都散了不少。”
譚霽抿唇笑了笑:“那還得感謝阿爹高抬貴手放了我走啊。”
“少貧,”譚知哼笑,又搓了下他的頭,“你娘可想你得緊,還不快進去讓她瞧瞧。”
譚霽應了聲,欣欣喜喜跨步進了府,結果還沒走上幾步,拐了個彎就跟候著的譚鶴洵來了個大眼瞪小眼。
譚霽:“”
有那么一會,他感覺到了片刻窒息。
論全家五口人,譚霽最怕的是誰,除了譚鶴洵,沒有第二備選。
有時候明知兄長脾氣也不是很差,可只要對上了他那雙冷冰冰的眸子,譚霽就有些呼吸不過來。
“舍得回來了?”譚鶴洵語氣又冷又硬,聽得人渾身發顫。
譚霽沒敢看他,聲音氣若游絲,幾乎是給憋出來的:“嗯”
難得的是,這一回譚鶴洵沒說什么,只望著自家弟弟害怕得有些發皺的小臉,撇下一句“瘦了”,就轉身進了屋。
譚霽驚訝抬頭,隨即歡歡喜喜跟著走進屋,屋里,譚夫人正招呼著侍從擺菜,倏地見了譚霽,她微微一怔,似是不大認得了的樣子,目光繞著他看了好久都沒作聲,她上前走了一步,伸出的手不明顯發著抖,本想摸摸他的臉,臨到了又縮了回來,半舉著沒動。
譚霽在譚夫人這跟另兩個孩子不大一樣,每每瞧見,頂天的脾氣也得斷了半截,她嘴上不常說,但想起這孩子多災多難的小半輩子,就忍不住懊悔和心痛。
這回遠去,譚夫人日日掛念在心頭,等到人回來了,她又不大敢相信了。
譚霽試著說話:“阿娘”
他一開口,譚夫人頓時眼眶瑩淚,她抱著譚霽哭道:“我的兒啊!”
譚霽忙接住她,拍了拍她的背,一邊輕撫一邊說:“阿娘,阿娘,我在呢。”
“我的小阿霽啊頭趟離家,就走得這么遠”譚夫人眼眶泛紅,“我的孩子,委屈你受了多少苦啊”
“阿娘,我沒事,”譚霽笑著哄她,“您瞧瞧,我好著呢,您就是現在叫我跟二哥出去溜一圈,說不定我跑得比他還快呢。”
“你這孩子,”譚夫人被他逗得破涕為笑,輕輕拍了下他的胸口,“就喜歡瞎說話。”
譚霽笑嘻嘻扶著她往桌邊去,一邊道:“我猜猜,今日又是阿娘親自下的廚吧?屋外就聞著香了,快別說了,好久都沒嘗著阿娘的手藝,我可著勁想呢。”
譚夫人嗔怪地望了他一眼:“你要當真念著,就不會這么久才回了。”
譚霽對著她笑:“現在不是回來了嘛。”
見母子兩人氣氛濃濃,譚知與譚鶴洵父子倆就像擺設一樣坐在旁邊,譚知示意了下譚霽的方向,說道:“你要有阿霽這嘴一半會說話,你娘都不會這么愁。”
譚鶴洵淡淡道:“那也比阿姐好。”
譚知:“”
也是,等到譚鶴清回來了,那不是好酒好菜,得換成雞毛撣子伺候。
恐怕沒人能想到,天不怕地不怕的鎮北大將軍,居然會怕親娘。
約摸過了半個時辰,四人其樂融融用過晚食,譚霽便尋了個由頭回到了自己的小院。
出行一月余,再回來望見熟悉的地方,總會有一點陌生和懷念,譚霽頭一回以這種視角觀察小院,頗有些新奇,他從院門起就放慢了腳步,靜靜看著一花一草隨晚風輕動。
走至小藥田的時候,譚霽望著已經枯了好久的藥草有些心疼,他伸手攬起一片葉子,微微摩挲,正當時,身后傳來了譚鶴洵的聲音:“雖說回頭重新植上就好,但說不定你日后就常在外面了,不如換種些花草吧。”
譚霽站起身,回頭瞧他:“二哥。”
譚鶴洵應聲,這會得了閑,他才有空認真看看譚霽的樣子。出去了一個多月,到處奔波,整個人雖曬得黃了些,但也精神氣不少,眉眼間笑意漫了出來,不是往常那般刻意擺著的笑,而是發自內心的愉悅。
譚鶴洵輕啟唇道:“在塞北過得開心嗎?”
譚霽沒料到他第一句竟是問這個,微微一怔便直言道:“開心。”
“可我瞧著你很是疲憊。”
“這不是因為路上趕得太急了嘛,”說著,譚霽抬手指了指院里,“邊走邊聊?”
譚鶴洵點點頭,兩人繞著院子消食,譚霽將自己在塞北的一干遭遇盡數言之,他從段延風說到陸源,從郡內說到前沿,明明只是平實的言語,譚鶴洵卻聽得入神。
“我之前都不敢相信,塞北居然真的是住在沙海里的,人走在里頭,都聽不見腳步聲,要是趕上風大,你甚至能抓住一綹風沙的影子。”
“督軍杜啟明,二哥知道的吧?他真的很有意思,長著張文官臉,偏偏蓄了一圈胡子,剛見著他的時候就覺著怪怪的,但我沒敢說出來,后來才知道,他那是怕自己威嚴不足專門粘的假胡子!雖然看起來很可笑,不過督軍確實很厲害,就是在軍中也積威甚重。”
“互市上也好玩得緊,我沒見過南都的市集,也不知道跟互市比起來如何,外族稀奇古怪的物件確實有趣,但我覺得都不比咱們中原,不過我只去了一趟,還是延衛帶我去的,他啊”
提及段延風時,譚霽本欲再說上兩句,可當他下意識摸向腰間掛著的小福袋時,忽的就想起了段延風那時微微笑著的臉,和他遞過福袋時說的話。
“平安符,帶在身上,以后就不會出事了。”
“我怕隨手買來的平安符不靈,但這塊玉開過光,只要你隨身帶著,就算會出事,我也能及時趕來救你。”
“他怎么了?”聽著話音莫名斷了,譚鶴洵停下腳步轉過來,“走神了?”
“啊,沒什么,”譚霽偏過頭朝他笑笑,“他挺好的,幫了我很多。”
譚鶴洵看著譚霽,似是想說什么,但話到了嘴邊,他又心覺無益,索性咽了回去:“你繼續說。”
譚霽點點頭:“還有郡守,我也是后來才知道,原來他與阿爹是舊識”
兄弟兩人繞著小院走了差不多一圈半,譚霽的話也說盡了,末了,兩人在空地的石桌邊相靠著坐下,有侍從走過來,端著茶點,譚鶴洵擺了擺手,就只留下了茶,譚霽淺抿一口,微嘆道:“茗莊的素桐春,我可有些日子沒嘗到這么淡的茶了,塞北的茶多是粗茶,都能伴著入飯,哪怕是清茶,味道也要比南邊重三分。”
譚鶴洵也端起茶盞輕嘬:“人越是過得好,越講究精雕細琢。”
“世人總是覺得該越活越精細,”譚霽淡淡評道,“換了阿姐來,她又得叨叨南都有多紙醉金迷鋪張浪費了。”
“她那是活在了塞北,活在了軍營,”譚鶴洵附和,“日子過得糙了,也就只看得進粗茶淡飯了。”
兩人相視而笑。
說到這里,譚霽輕輕嘆了口氣:“光想著回來,都忘了著阿姐寫封家書給我一并帶著了。”
“不急,既然塞北事了,她不久自該歸程。”譚鶴洵淡淡回答。
譚霽哼著應了一聲,又想起什么,轉同他說:“我們這趟回來,是從西邯繞的道。”
“東洲出的事鬧得厲害,”譚鶴洵知道他在說什么,“從西邯走要快上幾日。”
譚霽又問:“朝廷知道了,沒想著什么辦法嗎?”
“這是等著尚書回來,”譚鶴洵靜靜回道,“我就該啟程去東洲了。”
聞此,譚霽瞪圓了一雙眼:“二哥,你去?!”
“不行?”譚鶴洵抬眼看他。
譚霽被這么一眼給盯慫了,語調慢慢低下來:“說的也是二哥正合適,況且依你這性子,不可能坐視不理。”
譚鶴洵默然不語。
譚霽偷眼瞧了瞧他,試探性地說出一句:“二哥此去東洲,可都準備好了?缺不缺人手啊?”
譚鶴洵一下子就看出了他的意圖,但沒急著揭穿,淡定回道:“不缺。”
譚霽不死心:“你確定?二哥也沒被外放過,東洲雖然離得不遠,但又是天災又是人禍,就是你沒什么事,底下的人手染個病什么的,不就忙不過來了嘛,多帶上一點侍從也好。”
“我有手有腳,不必使喚人,”譚鶴洵直言道,“倒是你,要是跟著去,一有個什么好歹,還得分心來照顧你。”
譚霽:“!”
譚鶴洵瞥他一眼:“你都表現得這么明顯了,看出來很奇怪?”
譚霽:“不是,二哥,你就帶我去嘛,對外就說是侍從,我能好好照看自己,用不著你擔心。”
這么說著,他還伸出手攥著譚鶴洵的衣袖,眨眼瞧他,委屈實了。
他知道,自己二哥最吃撒嬌這一套,從小到大,百試不爽。
果然,譚鶴洵眼中一動,雖表面仍是那副說不通的模樣,語氣卻不自覺松了下來,他撇開頭說:“放手。”
譚霽應了聲,收回手,端坐著望向他,滿眼都是期待。
譚鶴洵輕咳一聲,端起茶盞作掩,一邊退步道:“說出個能勸動我的理由。”
譚霽笑了笑:“我在塞北見著了從東洲北上的流民,多多少少知道些情況,而且當時塞北郡內也起了疫,雖說后來知道了是人為,但對于怎么應對處理,我也能幫上忙。”
譚鶴洵沒直接回應,他沉吟良久,忽然問道:“為什么想去東洲?”
譚霽知道自己上面兩位兄姐性格不同,若是說譚鶴清是希望他路走得正,不會后悔,那譚鶴洵更看重的則是他能走多遠。
他當即正襟危坐回道:“東洲幅員遼闊,現下雖各郡不安,但倘若沉疴能消,國泰民安指日可待。更何況東洲屬中部,上臨塞北,下隔邊南,左接西邯,連通了東洲,就等同于接起了整個中原。”
譚鶴洵眉頭微松:“這些道理是個人都懂,算不得你的看法,還有呢?”
“還有西邯,”譚霽繼續說,“西邯一直不接受大陳,無非是覺得當年那一戰輸得太憋屈,他們認定東陳遠不及西韓,故寧死也要掛著個自治權,東洲如治理有效,一是給西邯看,大陳尚有明君,二是積蓄國力,畢竟東洲要是能利用起來,自此,兵力,財力就有了保證。”
未竟之言,是假若最糟糕的情況,有朝一日再與西邯為敵,至少他們還有一戰的能力。
聽了他的話,譚鶴洵又說:“就算你能調控住東洲和塞北,那南都呢?”
禍壞的根源,在于腐朽不堪的南都朝堂。
譚霽斟酌片刻道:“我譚家人只忠于國。”
半晌,譚鶴洵緩緩吐出一句“好”,他抬手摸了摸譚霽的頭,語重心長道:“你可要想清楚了,這條路不比其他,阿姐他們還能信奉一句‘功名只向馬上取’,但一入了官場,只要一步走錯,就再也摘不干凈了。”
聞此,譚霽笑著耍滑:“二哥,我只是想為國盡忠,沒事不會無故去招惹他人的。”
譚鶴洵微微搖頭:“世故圓滑是門功課,你得好好掌握,等你真正對上了叫人恨得牙癢的敗壞官吏,就知道這些有多重要了。”
“不是非叫你虛與委蛇,而是少惹是生非。”
譚霽抿了抿唇:”阿霽知曉。”
見他確實是聽進去了,譚鶴洵臉色才像是好上了一點,他轉而道:“還想去東洲嗎?”
譚霽方才耷拉下去的心情又一下子跳了起來,忙不迭點頭。
“帶你去可以,但先得約法三章,”譚鶴洵正色道,“不許在我沒同意的情況下擅自離開,不許想一出是一出,有什么事都可以商量著來,你可以嘗試說服我,但只要我沒點頭,就老老實實待著。”
譚霽:“”
這跟囚著也沒什么區別了吧,就差那么一句“不許離開他二哥的視線內”了。
他剛想弱弱反抗一句,就聽見譚鶴洵接著說道:“你要是接受這些條件,我可以給你偽個刑部的身份,內情也能讓你參與。”
譚霽立馬乖順回道:“都聽二哥的。”
譚鶴洵看著他這幅樣子,就知道肯定只是表面賣乖,但話都放著了,也不可能收回去,末了,他輕輕嘆了口氣,說道:“天色不早了,回屋吧。”
譚霽應了聲,將譚鶴洵送出了小院。
臨走之前,譚鶴洵忽的腳步一頓,轉過來說了最后一句話:“你覺得段家人如何?”
譚霽一怔。
但譚鶴洵沒有等他回答,好像自己問過就行了,他意味深長地望了譚霽一眼,轉身離開,沒再回頭。
段家人如何?
譚霽心想。
他不知道坐在龍椅上的那位是個怎么樣的人,但聽得的評詞中,似乎仁善有余,不夠心狠。
而心狠的那位,又生了一副輕風細雨的模樣,面上待人處事端得住,底下不知藏了多寬廣的野心。
譚霽不禁想起那日在軍營中,他從被中露出半張臉,試探性地問了段延風一句,他到底是不是皇帝的人。
當時段延風是怎么回答的?
“你若是問影衛巡探隊的統衛延風,他是陛下的人無疑,哪怕太子權位再重,也改變不了這個事實。”
“但你要是問我段延風,”他輕笑著說,“我不為任何人賣命,我就是為了殞身山河。”
“現在的太子心中有大陳的未來,那我就忠心耿耿跟著他,”段延風說這話時,神態間的氣勢就壓了下來,“我在做的事,便是他在想的事。”
“他就是我,我就是他。”
聽到這話的時候,譚霽好像隱隱約約知道了些什么。
再問段家人如何?
不是段家人如何,而是東陳這朝如何。
譚霽懂得譚鶴洵的意思,無非是想問,他們譚家選擇忠國,到底對不對。
當初知道這么選,還是年幼時譚知對他們姐弟仨說的話。
譚知說,“舉目家國”,是要他們時時刻刻記得自己站著的這片土地,永遠是屬于大陳的。
譚家人的忠國,不是忠君,不是忠天下,而是眼里心里只有這么一個家國。
倘若大廈將傾,譚家人必于城破國亡之前以身殉道。
所以他們永遠為段家人臣,而非臣段家某一人。
譚鶴洵會這么問,不是疑心太子不能當個明君,而是動搖了譚知潛移默化給他們灌輸的理念。
旁人也許不明白譚知這一份堅持,但他們姐弟三人是知道的。
譚知要他們忠,卻不需要他們心懷天下,有多少能力做多少事,不要看得過于長遠,若是做不到,反增愁怨。
而譚鶴洵偏偏是個憂民憂天下的性子。
譚霽站在小院前沉思良久,直到小北過來喊了才回了屋。
不是所有人都有那么寬闊的胸懷的。
但他們至少能盡力所為,不至于后悔。
(https://www.dzxsw.cc/book/48571510/33414781.html)
1秒記住大眾小說網:www.dzxsw.cc。手機版閱讀網址:m.dzxs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