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海棠腦袋空空，“我們是……朋友啊。”

        “朋友可不會每天盯著點互問早晚安。我是在有目的的接近你，我在追求你啊。”許夢后退得越來越慢，兩個人的距離越來越近，海棠幾乎不知道該怎么呼吸了。她們終于都停下來站定，“所以我覺得，我們的關系應該是……曖昧。”

        這里是每天應該說再見的那個中間點，但這天她們沒有就此道別，而是短暫停留后慢慢往小廣場的噴泉走去。海棠感覺到自己的心臟在砰砰亂跳——她也曾被兩個同班男生表白，卻從來沒有像這樣不知所措過。她看著噴泉里的水流升起來又降下去，那些水珠也是錯雜地落到水面上，噼噼啪啪地亂響，然后散出一股清涼香甜的氣。

        “我會一直喜歡你，然后，等你也喜歡上我就給我一個信號吧，”許夢歪著頭，認真地看著海棠，“嗯……到時候你就牽我的手，好嗎？”

        海棠瞪大了眼睛看著許夢——直直地看進她的眼睛里，那里面充滿了不容置疑，慢慢變得滿是笑意。我現在表現得一定很糟糕，海棠心想。

        她們真的很不一樣。

        海棠有心事，關于她認為自己的名字是個魔咒的心事。當然，這個關于“魔咒”的想法正在慢慢成為過去。

        那時候初中三年級，海棠和葉一迪還在做鄰班同學。海棠知道，多虧了葉子的幫助她才能在那里和大部分人相處得不錯，至少是表面上不錯。葉子介紹她和自己的同學、朋友們認識，陪她去逛學校外面的小吃街，給她講學校里流傳的最新八卦，問她上課跟不跟得上老師的進度……因為一個男生笑話她是村里來的孩子還沒有爸爸媽媽，葉子追著他跑了半個操場，踹他屁股扯他頭發，叫他給海棠道歉。

        海棠那時候真想重選一次，和小學同學們一起升到八中去；可是一見到葉子，一和她聊天，又覺得考來這里真好。于是從不知道什么時候起，她開始對葉子的聲音格外敏感，有時聽到樓道里傳來一陣爽朗的笑聲，海棠就會想這一定是葉子；于是她開始夢到她，夢到葉子從身后用雙手環住她的腰，下巴墊在她的肩膀上，嘴唇貼著她的耳朵輕輕地叫她海棠……她感到身體燥熱，呼吸變得混亂而急促，大腦有些缺氧，世界開始晃動。海棠倏然從椅子上坐起來，滿是驚慌。教室里零零散散的同學還趴在課桌上睡午覺，也有人正在走動，她從教室前門望出去，正好看得見葉子和同學在走廊上打鬧。

        葉子看到了她正看著自己，和她打招呼，海棠沒有回應就低下了頭，胳膊撐在課桌上扶著額。關于那個夢，關于那個跨越了她和葉子現有關系的場景，她恍恍惚惚間好像明白了些什么。葉子走近她身邊，輕輕拍了拍她用來扶額的手，她猛地把手收到桌子下面，面露驚惶地看著葉子，她感覺自己的耳朵發燙。

        “我嚇到你了？”葉子的目光在海棠的臉和忽然抽走的手之間往返。

        “呃……沒，”剛剛的夢為什么那么真實，真實到夢都醒了腰間的觸感還依稀存在。海棠有點想逃走，面對面地看著葉子，她怕那種感覺就一直這樣留存著。她只能在心里勸說自己冷靜，“我就是不太習慣肢體接觸……你記得我說過，對吧。”

        “哦，好吧，你確實說過。”海棠前桌同學中午回家不在教室里，葉子坐在她的椅子上，她覺得海棠有點奇怪，明明看見自己和她打招呼卻不回應。“你剛剛沒看到我嗎，我在門口和你揮手了。”

        怎么可能沒看到呢。從某一天開始，海棠發現有葉子在的地方她就看不到別人——她覺得她美，她耀眼，她看到她就會覺得世界好亮，她看到她就會想不起別的事。

        “啊，我沒太睡醒，可能沒注意到你。抱歉啊。”

        “糖糖你是不是不舒服啊？不舒服要告訴我，我們是朋友啊。”

        海棠當然也有其他的朋友，小學那會的朋友、現在班里的朋友、書法隊里的朋友，有男孩也有女孩。當她注意到自己對葉子的感覺和其他朋友不同時，她告訴自己這是因為葉子是她最好的朋友，她覺得這原因不圓滿，可她想不到其他的，她不明白。

        現在她懂了。葉子把她當做朋友，她卻在用另外的眼光看待葉子；當葉子作為朋友關心她的時候，她卻在想其他的事。

        “我沒事啊葉子，”海棠扯出一個笑，但她扯不動自己的眼睛，她好像對自己有點失望。“我不舒服的話一定會告訴你的。”

        從那時起，海棠變得沉默了，她默默地接受著葉子對自己的關心，用理智加工過千百遍后才敢塞進腦子里；她從窗口看著葉子和男孩牽著手在教學樓后面的林蔭道散步，喉嚨里灌了鉛一樣地感到窒息。每次看到葉子的笑容，海棠都有很矛盾的感覺，她既喜歡那笑容的光芒又為之而感到痛苦——那光芒照得自己更顯得猥瑣、不磊落，她避免每一次、每一點點和葉子的肢體接觸，她害怕那股會忽然涌上心頭的情愫，她更害怕當自己的心思被發現后會遭人反感。

        在十四五歲那個青澀的年紀，在身邊女孩和男孩互傳情書、躲著老師家長偷偷約會的時候，她愛上了一個女孩，她渴望她的親吻、擁抱，她會因為她的一個小小的舉動牽腸掛肚、心跳加速。為此，她感到不解、不安，甚至因為對方對自己純潔的友愛感到自責。她覺得這是絕不能被別人知道的卑劣秘密，她覺得自己是個怪物。

        “夢夢，我是個女孩。”海棠用氣息輕輕說出這句話，她溺在許夢的眼睛里，感受到自己心臟的跳動，跳到了喉嚨里、跳到了耳膜上、跳到了顱頂……她覺得自己的全身都被心臟帶得怦怦跳，她甚至懷疑，自己的心跳聲蓋過了話音，自己的話會不會被面前的人聽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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