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正在這時候，海棠的手機震動了幾下，她看了消息后抬頭望著葉子眨了眨眼。葉子問她：“到了？”她回說：“我叫她上車了告訴我。我這會溜達著去車站的話，應該正好能接上她。”葉子帶著點無奈的表情揮揮手示意她去，“我去跟你爺爺姑姑說你同學來找你。”

        海棠從這條巷子拐到那條巷子，向車站走去，明明計算的是慢慢走的時間，卻總想小跑兩步。她盡力壓著步子，想避免那股叫自己心臟怦怦亂跳的情緒散發出來被每個人都看到。轉眼間就已經走到了村委會，海棠看到很多人圍在那里，穿著紅紅火火的演出服，擺弄著道具或是樂器——是秧歌隊來了。海棠終究是把興奮表現出來了，一步一跳地小跑起來。

        秧歌隊基本上都是十里八村的村民們組織的，趁著年里在每個村之間串一串、演一演，有一部分還要在正月十五到縣里去比賽。有耍獅子的、有劃旱船的、有玩大頭娃娃的，也有就單純扭秧歌的。基本上是誰上都行的水平。一幫對文娛活動感興趣的人聚在一起，從網上找些視頻有樣學樣，主要是為了大家鍛煉鍛煉、一起熱鬧熱鬧。從大年初一開始就有秧歌隊陸陸續續來林莊，海棠那時候希望秧歌隊少來些，等她來的時候再過來，也能顯得冬日里這沒花也沒草的村莊紅火些。

        春節里公交車少，海棠一個人站在站牌邊，看著一輛一輛來來往往的都是私家車，凍得一步一步地跺著腳。遠遠地看見一輛公交車來，她想一定就是了，隨即收攏了雙腳，往耳后挽了挽碎發，微微向前探了頭，那個綠色的方塊在自己眼中不斷擴大。

        那邊許夢在公交車里也正探著頭。車上除了她和司機，就只有一個提著菜籃子的老太太。她一遍一遍地數著貼在車窗上方的那些車站名，就好像希望用這一遍一遍的數，填滿這輛在在時間里晃晃悠悠的公交車。車照例在林莊的前一站停過后，又開過了一片小樹林，許夢看見前面較遠處的路邊有個小小的人，起身就去了車后門。越來越近了，看得越來越清晰——是她，真的是她。

        車到站，司機師傅把車停下來，前門剛好對著海棠。海棠透過玻璃沒見人，轉身準備向車后門去，身邊響起車門打開的聲音，她看到許夢從后門下車，正面向著自己。兩人沒言語，都笑著走向彼此，其實也不過兩步就停了下來。公交車關了門，嗡嗡地響著向遠方駛去，剩下了空空曠曠的大馬路、站牌和她們，四下安靜，就隱約能聽見喜氣洋洋的鑼鼓聲。

        “是不是特別冷？”許夢問道，一股淡淡的哈氣從她嘴里散出來。

        確實有些冷，海棠覺得自己臉上的皮膚好像變得很薄，像一塊光亮的冰裸露在空氣里，承受甚至吸引著寒氣滲透進來。“還好。”海棠笑笑，放松了緊繃著的肩膀。她的雙手在口袋里攥成拳頭，拇指輕輕摩挲著食指，她感覺自己的手心汗津津的。

        許夢保持著笑容，沖著海棠瞇了瞇眼，“那你這臉紅，就不是凍得咯？”

        海棠張嘴卻一時間不知該說什么，微微低了頭，她看見一股氣也從自己的嘴巴里竄出來，自由地漂浮、散開。忽然海棠發覺雙頰覆上了兩只溫熱的手，驚得她猛地抖動了兩下，后脖頸陣陣發麻，隨之眨了眨眼睛。一股溫柔的熱度從皮膚表層流進去，呼出的氣打在對方的手腕上輕輕回轉過來，海棠覺得此時自己身體里的細胞都很迅速地運動著——冰化作了流淌的溫水，安然舒適。

        “明明就很冷。”

        聞聲，海棠抬起頭來，看許夢正認真地注視著自己。她搖了搖頭，受到兩只手的阻力這搖頭的幅度并不大，倒更像是輕輕蹭了蹭那雙手。她于是笑了，說自己真的不是很冷，“我們快走吧，正好現在村里面有人扭秧歌呢。”

        第一次，海棠帶一個本身和這個村莊沒有一點關系的人走近它。穿過一條條自己熟悉的街巷、經過幾個自己熟悉的坑洼、遇見幾條自己熟悉的流浪狗，身邊的人靜靜地跟著自己走。空氣不做聲，但正隨遠處的鼓點不斷歡騰涌動。

        鑼鼓聲越來越響，那震動似乎也使得人的心跳變得更有起伏。海棠和許夢看見了一大群人構成的一堵矮墻，人們或站或走，上方一顆繡球正上下翻飛著，兩只獅頭面朝著繡球的方向舞動，隨之或高或低、或急或隨。

        “挺熱鬧啊。”海棠和許夢相視一笑，漸漸更走近了人群。人們圍成一個很大的圈，個子低的站里面個子高的站外面、重點在看表演的靠前站重點在嘮嗑的靠后站，耍獅子表演就在這個大圈的中間空地上進行著。海棠見有一處兩人之間站得不近，就領許夢站了過去。站定后和身邊的奶奶打了招呼，介紹許夢是她的同學，來找她玩一會，奶奶就一邊熱情地說著“海棠來啦”，一邊笑著朝她身后的女孩點了點頭。

        許夢也向這位剛見面的奶奶問了過年好，話音剛落就聽見人群里一片哄笑。她不明所以地抬頭，目光迅速掃了一遍四周最后落在海棠那。海棠也正笑得合不攏嘴，手指向大圈中心，“你看那個小妹妹！”

        原來是有一個小女孩溜到圈里面去了，正跟在舞繡球的那個阿姨身后。她穿一件大紅色羽絨外套，上面還綴著蕾絲花邊，頭戴一頂紅彤彤的毛線帽，好像一個長了腿的大號繡球跑來跑去。其中一只獅子可能也笑壞了，因為它放棄了去追逐空中那個繡球，低下頭來跟著地上這只繡球搖搖擺擺。

        許夢不再看那個小女孩，回過頭來看著海棠。她從前見到過的她的笑容，有羞澀的、有禮貌性的、有安慰性的，今天才見到了她這樣充滿情緒、發自內心地笑。

        她正開心著呢，就好像是花朵在綻放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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