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靖不像陸汀，他對兩人的關系有追求有渴慕，他有愧意需要交代，只是他暫且找不到合適靠近陸汀的契機。

        宣靖向寢室走去，開門望見郁寧手執掃帚和畚斗，準備朝門外走去。

        宣靖問：“拿著掃把去哪里？”

        “天臺，”郁寧望向陸汀的床位，用此借代本人，“他在天臺抽了不少煙，煙頭要清理一下。”

        “他還在上面嗎？”

        “嗯。”

        宣靖用無聲攔截郁寧，郁寧也靜靜等候宣靖的思量，宣靖向掃帚伸手：“我去吧。”

        宣靖帶著清掃工具迎階而上，他沒有規劃和預想，只有滿溢的情愫，像嫩枝急著冒花蕊，隱隱發癢。

        宣靖踏出天臺首先聽到模糊的對話聲，也察覺陸汀舉著設備視頻通話，他沒有攜帶耳機只好讓對話外放。

        宣靖可以辨識屏幕一端是陸澤的聲響。

        ……

        陸澤：“今天第一天怎么樣？”

        陸汀：“挺順利的，差點就跟人打起來了。”

        這應當是指代了兩人的口角之爭，不過宣靖未曾想之，自己會成為卑劣事態中的一角。

        陸澤系上了重視：“沒事吧？怎么回事？”

        “沒事，不用擔心，僅限于口頭犯賤。”陸汀的話語輕飄飄。

        陸澤卻又因此成為揶揄：“我就算不擔心你，我也擔心別人。”

        “干嘛，怕我打死人啊？”

        “是啊，求你手下留情。”

        陸汀讓笑意侵占不過少頃。

        陸汀似乎察覺自己身后有身影，他回眸望見了宣靖，臉色陡轉凌冽，他進而視線下瞟，移至宣靖手持的掃帚。

        陸汀的目光匆促而至，疾速而去，他回身便是要掐斷對話：“就這樣吧，你早點去休息。”

        陸澤覺察怪異：“怎么了？”

        陸汀只是掛起一如既往的警惕：“沒事，有人而已。”

        陸澤可以理解陸汀的避諱，陸澤匆匆落下了尾言：“那晚上不舒服跟我說。”

        “我們現在相隔十萬八千里，你手也伸不了這么遠管我。”

        “有什么不舒服就跟郁寧說。”

        “知道，就這樣吧。”

        他們的洽談潦草收尾，宣靖因此為自己的存在感到冒昧，他就讓無知和窘促侵蝕著自己。

        陸汀低首整頓通訊設備拖沓又迂頓，但不足夠縱容宣靖，宣靖希望陸汀繼續拖延，給出足夠下對策的時間。

        可陸汀隨之轉頭，又為宣靖的步伐艱澀添了幾分牢固。

        陸汀起先盯著掃帚，卻又隨后將神情向宣靖身后拋遠，明明宣靖身后只有樓道，陸汀卻好似用眼神將樓道打空，成為無盡的空洞，讓陸汀將神情拋進去。

        陸汀的視線就是擦肩而過于宣靖，將宣靖視若無睹，瞳孔的定焦偏離宣靖。

        宣靖真真切切被陸汀擦肩而過。

        陸汀帶著濃厚的煙草味，嵌在發梢里，隱匿在衣物纖維中，讓宣靖嗅到了他的兇戾和不悅。

        而陸汀在宣靖身后暫停了片刻。

        待宣靖回首時，陸汀已經泰然自若迎著臺階而下，步伐回蕩樓道中，身影停駐宣靖的腦海中。

        陸汀的鎮定像是思緒結花，沒有繁雜滋生，而思緒結花的成果便是荊棘遍布，令人望而卻步。

        但實則不然。

        陸汀逃離宣靖的步伐，被思緒的冰冷拖拽成重甸甸，他覺得他早已亂了步伐，無法調整。

        而他回到寢室，需要用淋浴沖去繁雜，他腦際殘留宣靖隱忍又激昂的模樣，歉意和愧怍的模樣。

        宣靖任意的一扇神態，都可以在陸汀的世界帶起一陣風，而此時陸汀的世界滿是沙礫，隨意一揚便是朦朧遮蓋。

        今天的寢室依舊話語寥寥，早早熄燈，卻又毫無睡意。

        陸汀的頭腦可以洋洋灑灑寫下長篇大文，不過無章法無邏輯，有自己和宣靖，有自己擁擠的世界。

        其實往年的今日，陸汀都是難以入眠，因為明日便是父母的祭日，年年這時陸汀均被惡魘纏身，陸澤方才的擔心也是出于此處。

        不過陸汀還在和今日的繁雜瑣事周旋，暫且以為是逃過一劫。

        可到三更時，馳思連連都化作輕霧而散。

        隨著深夜一層帷幕揭開，陸汀踏入黑夜的深腹。積壓深淵的精神怪物被喚醒，惡魘拭開塵封，踏破夢境，于中歇斯底里。

        這里的時代背景是父母剛離世不久，陸汀對世界色彩的觸摸是黑白灰的渾濁。幼年的陸汀對一切都太過愚鈍，處于感知朦朧中。

        只明白通宵達旦于工作的父母，無心關照于陸汀。

        他步履不穩只有無數的侍者隨從，也緣由不定的面龐不斷更替，讓陸汀毫無熟絡可言，毫無縈思，毫無慰藉。

        而這里是偌大的建筑，納下龐大的家族體系和陌生的根源。

        這里唯一色彩絢麗的是哥哥的出現，是陸汀縈懷于心的人物，哥哥不像他人畏葸不安，拘謹禮儀作態。

        他在哥哥的牽引下步步輕愉，在掌腹的輕拍和胸脯溫熱中熟睡，陸澤的逗趣是陸汀笑意盎然的來源，陸澤落在陸汀心海深處。

        后來父母不再出現，陸汀也不覺怪異，可哥哥的黯然神傷常駐軀體，抱著陸汀不再笑顏舒。

        只是哥哥經常目不交睫，也悵然無眠，哥哥常常困倦疲乏，卻也昏睡不自知。

        作為陸汀的意見領袖，陸澤潛移默化傳達出悲戚無盡，以及他受外界藉藉雜談的焚燒，哥哥身上的色彩淪落為灰燼般的暗色調。

        缺乏自我判斷能力的陸汀，只是讓情緒跟隨于陸澤。

        而年幼并不是罪孽根源，是出身的家世讓他自小便拷上“公眾”的枷鎖，他在眾人推搡下踽踽行走。

        在同齡人喧鬧任性時，他明白了父母和兩人已經各辭一方，而需要學會沉默。

        他人的譏誚和奚弄如同大雪紛飛，含冰箭襲來，皮膚的單薄難以抵擋，其化作細針，刺入肌膚，流淌于血液。

        此后，陸汀也稍有耳聞，流言蜚語中外溢父母命喪于他們親朋近友的消息，源自權利地位篡奪，追溯于惡欲和貪婪。

        陸汀清楚認知了何為虛與委蛇，可透徹認知依舊無濟于事。

        他和哥哥在高權迫使下，需要對那些可能的“兇手”弓顴笑意惺惺然，他們也踐行著虛妄。虛假如同蠟燭滴在他們的脊骨處，他們如履薄冰、如芒刺背，他們被心靈的愧恧灼傷。

        陸汀的夢境開始顛簸晃動。

        如出一轍的夢境又出現即興演出，夢境將每每成長到夢境外的自己拖入其中，他此時身疲力衰，卻又狂悖癲狂。

        夢境的陸汀匍匐向門扉，望著門把折射耀眼光輝，渴望自由和救贖，不顧雙手鮮血且污濁，而那是割下真心的污穢。

        他撕裂傷痕累累，撲上把手要越出斷壁殘垣，可門扉的一端依舊是金碧輝煌，他好像永遠逃不掉這里。

        這里的燈光卻沒有絲毫溫度，卻要灼傷他的雙眸。

        他開始恍惚不安。

        恍惚下，陸汀遇見許多陌生又熟悉的身影，他們是庸眾，卻又好像主角藏在大眾之中。

        燈光將他們的影子拉長，拉長到陸汀跟前。

        陸汀凝視著黑影，卻倏忽間被黑影吞噬，他跌入其中。

        一個不知大小的空間。不明物紛至沓來，急遽包裹他的肢體，甚至埋入他的口鼻，他腦際空曠，卻呼吸匆促混亂……

        好像不是言語堆砌而來的辱罵，不為對偏見表達的神態鄙夷，也不是族權的壓迫和自我意識的泯滅，是不明就里的驚愕堆積。

        陸汀被窒息的恐怖侵蝕，他逐漸察覺徑自深溺于夢境的□□中，狂悖姿態試圖掙脫。

        雙眸剎那間閃出臥室的大體構建。

        他掙脫出夢境，額頭冒出淋淋汗珠，汗涔涔的呼吸顫抖不已，水珠被震得滑下肌膚。

        可須臾過后那顆水珠墜入海面，是陸汀的眼皮重重下壓，陸汀再度垮到夢境中。

        他漂浮入海洋中心，他只是對于諾達的海面只是一粒蜉蝣，陸汀可以看到深海的黑暗，也可以看到海面逐漸潛出一顆眼珠……

        他孤立無援，他只有等死的命運。

        隨后他又不斷掙扎，由海面掙脫，可脫離夢境只是須臾間……

        他銜接的夢境是虛無，這里不是正常的三維空間，遠方即眼前。

        他可以看清自己的鞋面，可一抬首，遠距離不斷縮到自己的跟前，空間在瞬時的伸縮感，讓心臟要被緊縮到炸裂……

        他又反抗，可又被眼皮蓋出夢境。

        他又跳回深海，他隨著水珠墜入深海壓迫，水壓操控肢體，水不休止地涌入口鼻，窒息具象化，卻也愈加悚然化……

        他再度陷入痛苦掙扎。

        他的抗衡讓自己掙脫出，疲乏卻又將他拽入夢境，他不斷向下跌墜，卻見巖漿滾滾，內心的恐懼不斷阻隔他正常的呼吸頻率。

        無盡的掙脫便跳入無數的窒息方式，后來是巨物、幽閉空間、無聲恐懼……

        “陸汀！”

        “喂！陸汀的狀況好像不太好！”

        “陸汀！陸汀！”

        “不行！叫不醒，冒了很多汗。”

        “手腳都是冰的。”

        宣靖被話語吵醒，宣靖不知不覺中睡去，在茫然大霧中醒來。

        宣靖抬首而望，郁寧坐在陸汀的床頭，懷里擁著面色煞白的陸汀，郁寧和別人緊急通話中。

        宣靖也急遽下清醒，疾步而至陸汀的床沿：“怎么了？”

        郁寧捏著陸汀的手臂，前所未有的慌亂失措：“手突然繃得好緊啊！被子扒開看一下腿怎么樣？”

        宣靖也緊張下將被褥揭開，手法混亂摸著陸汀的小腿肚：“小腿好像抽筋了”

        “往下掰往下掰！腳背伸直，大拇指向我們的方向掰！”

        陸澤的焦急從聽筒竄出來：“去翻一下有沒有藥，我有讓他把藥帶去！”

        宣靖從未見郁寧這般焦灼，將一切翻得雜亂無章，一副只顧眼前的模樣。

        郁寧將藥物找出之后，玻璃杯和和藥罐的聲響依舊聒噪，都映射著郁寧的恐懼與心焦。

        “不行啊！他跟沒意識一樣，藥是沒辦法下咽的！”

        “注射劑呢！”

        “找不到！”

        “會抽搐嗎？別讓他咬舌頭了！”

        ……

        這一夜用膽戰心驚點亮夜幕，他們后知后覺是天亮破曉，陸澤跨越萬里趕往此處，宣靖對陸汀的敬畏不敢言。

        陸汀體內的電解紊亂靠注射劑平衡，體內激素漸漸恢復靜息。

        生理的平靜讓他睜眸了片刻，恍惚之下難以捕捉任何細節，卻恰好撞上宣靖面容下的惻隱之心。

        陸汀也好像也變得難過，夢境不再虛無詭譎，是建立現實之上，卻是艱澀的，他在睡夢中將眼淚流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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