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本無罪,懷璧其罪十四
永徽二年四月末。
濮王府中。
久病初愈的李泰晨起之時,便聞得窗外鳥鳴啾啾,花香襲襲。
一時間,多日積疴在身所帶來的晦氣郁氣,一掃而空。
推窗而觀不過片刻,一只再眼熟不過的白鴿,便打破了他平靜的心寂。
看著那只落在窗臺之上,咕咕亂叫,一步一跳的白鴿,李泰輕輕皺了皺眉,伸手握住它身子,將那支火漆封好,蓋了這世上只有他與李治兄弟二人才看得明白的密戳的信卷兒小心取下,然后將它又放回原地。
白鴿似也明白什么,竟也一動不動,只是乖乖等著。
以青銅小匕劃開火漆,抻平信卷微閱幾行,他便立時舒眉頜首,輕輕點頭道:
“原來如此。”
想了一想,他轉(zhuǎn)頭向外呼喚小侍,速請夫人前來。
……
不多時,濮王妃閻氏,便匆匆而來。
“不知殿下召妾前來,有何要事?”
出身不高,卻極得濮王憐寵的王妃閻氏,氣華有度,為人溫婉,當(dāng)真是人如其名。
李泰見著愛妻,便是溫柔一笑,上前摟了她在懷中,將手中紙條交與她看。
閻氏只看了幾眼,便立時皺眉道:
“怎會這樣……
主上有心要送武娘子出宮暫居,直到孩兒生下來?!
還說希望送到咱們王府中……
那殿下的意思呢?”
李泰想了一想,點頭道:
“此事本也應(yīng)當(dāng)。
畢竟眼下,朝中內(nèi)外,事態(tài)頻發(fā),何況武氏日發(fā)身子不便利,若果如此長留宮中,對養(yǎng)胎也是極為不好。
只是若要送到咱們濮王府中……
也是不妥。”
閻氏點頭,亦皺眉道:
“可不是么?
說到底,武娘子也好,主上也罷,便是殿下也一樣……
都是費了無數(shù)心思,這才能夠有了眼下這等穩(wěn)居立政殿的局勢。
若此時被迫離開立政殿……
也……
唉!當(dāng)真是苦了娘子了。
說起來,她眼下的確是不宜居于這事端頻發(fā)的宮中養(yǎng)胎,可她若一旦離宮,又必然會再難回去……”
“所以,她必須要留在京城——
不過,未必一定要留在宮中,你說是不是?”
李泰的一番話,卻叫閻氏一怔:
“殿下的意思是……”
李泰不語,半晌才輕輕道:
“說起來……此刻的芙蓉園中……卻不知春景如何呢?
主上隆恩,父皇更是愛寵——
這芙蓉園,終究還是本王也舍不下的一塊心頭肉啊!”
他的目光中,有算計,有精明,更有懷念。
是夜。
太極宮。
立政殿寢殿之內(nèi)。
坐在梳妝臺前,正由著李治親手替自己梳發(fā)的媚娘聽清了李治說的什么之后,倏地轉(zhuǎn)身,目瞪口呆地看著李治:
“治郎要……
要濮王殿下回京?!
就為了媚娘?!”
李治淡淡一笑,拿起角梳,繼續(xù)替她梳理頭發(fā):
“說起來,我也想念四哥了。
何況到底四哥是自己人,芙蓉園一直空著沒人住也是不好……
這個時候搬過去,正是花好風(fēng)和的時候。
你可還沒去過芙蓉園罷?
那兒可是極美的。
尤其是園中的那幾片花林,其中又以那片杏梨雜植而成,足有半個園子大的花林子最美。
再過兩日,杏梨兩花,便到極盛之時。
我曾在小時像這樣的季節(jié)中,好幾次去玩過……
那林子中雪白艷紅相雜,風(fēng)一吹動,開得正盛的杏花瓣啊,梨花瓣啊……
便都會撲撲簇簇地落下來。
如同織了一地的花毯一般……美不勝收呢!”
媚娘聽得神往,可到底還是猶豫:
“可是治郎……這樣……
好么?
畢竟說到底,當(dāng)日濮王殿下可是因著心中不能開解,才離了長安……
治郎不也打算放他自由么?”
李治聞言,輕輕收了手回來,看著鏡中眉頭微顰的媚娘:
“我也不希望這樣的……
只是奈何眼下,唯有如此,才能保你與孩兒母子平安。”
一壁說,他一壁以手指,梳理著她烏黑的長發(fā):
“雖說你一直沒有開口,可我也知道,近些日子以來,那些一心一意不希望你生下這孩子的女人,動作也是越來越大了……
我不想……”
他放下角梳,從身后輕輕地,堅定地?fù)Ьo媚娘:
“我不想失去你們兩個,或者說,根本也不能再失去你們兩個了。
四哥從小便最疼愛我,他自然知道這一點。
何況,眼下回來,對他來說,未必便是不如意之事。
說到底,這里終究是他出生成長的故鄉(xiāng)。
他也是難離的。”
媚娘聞言,一時沉默,良久才輕輕道:
“那……如此說來,濮王殿下是答應(yīng)了?”
“不但立時答應(yīng),而且這一次,還將王嫂也帶回來了。”
媚娘一怔,想起關(guān)于濮王妃的種種傳言:
“便是那位……自嫁入濮王府,除每年元正日起,一年之中其他時日便再不曾得幸。
可后來韋尼子被處死之后,濮王便只專情于她……
還曾因濮王殿下除她之外,不肯再納妾室而鬧得滿朝文武對濮王殿下大為不滿的閻氏妃么?”
李治一挑眉:
“你也聽說過這些么?”
媚娘淡淡一笑,回身摟著李治:
“若要不聽,怕是難罷?
說到底,你們兄弟也個個奇怪的……”
她待再說時,卻也沉默。
李治心知她不想自己憶及舊日之事,于是也嘆道:
“是啊……
我們這一母同胞所出的三兄弟,當(dāng)真是個個奇怪。
大哥承乾,一生只愛王嫂蘇氏,最后也終究是因為不愿意為了保住自己太子之位做些面子文章,而惹得東宮事發(fā),一朝成禍……
四哥青雀,也是如此。
先是愛上……”
李治住口,半晌不語,直到媚娘欲勸時,他才開口道:
“先是愛上不該愛的人,為其算計機(jī)關(guān),又謀盡一切……
最后驚覺自己被利用,怒傷之下,幾乎命喪于此……
雖然到底保住了性命可卻也是失了一切。
之后又死心不改,竟又因?qū)櫷蹂豢霞{妾之事,與幾位看著他雖因事而敗,卻未失尊榮的官員想借聯(lián)姻之機(jī),將自家宗女推入他府中圖些好處的官員,于太極宮中起了口角,險些受父皇責(zé)罰……”
苦苦一笑,李治又看著自己的手,微微嘆息道:
“而我們?nèi)值苤校罨奶频模卤闶俏伊恕?br />
不但自小兒便愛上了原本屬于父皇的女子,還為了得到她,算計一切,甚至連自己的父皇、兄弟、姐妹……都算了進(jìn)去。
甚至是你……”
李治垂下頭,有些內(nèi)疚地看著媚娘:
“甚至是你,我也給算計了……
你……可后悔過?”
媚娘看著他,淡淡一笑,忽而伸手捧住他面頰,微微坐起,一雙紅唇,堵住他的。
片刻之后,她才放開他,目光堅定而熱烈地看著這個身為帝王,此刻卻脆弱無助得似孩子一般的男人:
“后悔二字,從未在心中出現(xiàn)過。
從一開始,我便知道,為了能與治郎在一起,必然我也是要受盡天下責(zé)難的。
所以……
早就不知后悔二字如何寫得了。”
李治只覺喉中一陣緊縮,不假思索地,他伸手緊緊地抱住她在懷中。
永徽二年五月初一。
晨起。
太極宮。
立政殿中偏殿小室內(nèi)。
被媚娘召集起來的文娘、六兒、瑞安、玉氏姐妹五人聞得李治御意之后,不由都是松了口氣。
頭一個贊成的,便是文娘:
“主上果然英明!
如此一來,再也不會有人害得到娘子了。”
六兒也點頭,又想了一想,皺眉道:
“只是娘子,此事事關(guān)重大,娘子還是不要聲張的好……”
玉明也點頭道:
“沒錯,最好還能做出一派娘子仍在立政殿中的假象,將那些人的目光,引至立政殿中。
如此一來,娘子也便安全了。”
玉如想了想,也附言可行。
瑞安卻皺眉道:
“說得容易,做起來卻也不容易。
雖然咱們立政殿眼下可是鐵板一塊,可到底娘子是這宮中風(fēng)口浪尖上的人物。
一旦有什么事非,必然那些女人們是要非見娘子不可的……
若只是做出這等做派來……
只怕還是逃不過她們的眼睛。
到時若一旦露出娘子身在芙蓉園此事……
她們豈非更好下手?”
文娘卻搖頭道:
“這倒未必。
一來濮王殿下心機(jī),非同一般,那芙蓉園必然也是被他安排得極為妥當(dāng)?shù)摹?br />
二來么……
你也說了,娘子眼下正是風(fēng)口浪尖上的人物,加之又有身孕,這立政殿又是宮中禁地,無旨不能入……
所以只要咱們做出一副假象,叫那些人以為,娘子還留在立政殿中就好。
想來任她們怎么想,也不會想到主上會為了護(hù)著娘子母子二人,將她們送出宮去。”
玉如也點頭稱是,然后又道:
“只是如此一來……這立政殿中,怕是要擱上一位替身了。”
瑞安看了看文娘,二人也是默默點頭。
玉明想了一想,卻道:
“這倒也不難。
說到底咱們?nèi)忝茫ㄖ赣袢纭⑦有文娘)無論身量儀容,都有那么三分相似之處。
若是外面來見時,只要借口身子不適躲在簾后,便自然無人可窺真相。
再若是碰上什么大事,定要娘子露面之時……”
她看向媚娘。
媚娘想了一想,慢慢點頭道:
“芙蓉園本在長安城內(nèi),曾聞治郎說過,當(dāng)年濮王殿下為見宮中某位內(nèi)應(yīng),也暗中置辦了一條可快速來往于宮中與芙蓉園內(nèi)的秘密水道,一來一回之間,至多一刻之時。
加之治郎也有法子可從太極宮中自由出入不被人察覺……
只要稍有時間,便可順利成行。”
聞言,其余幾人,也是個個點頭。
于是便進(jìn)入下一議事:
到底應(yīng)當(dāng)哪些人跟著一道前去。
玉如首先便道:
“若論起來,自然是我或玉明,當(dāng)留于宮中議為影身。”
立時,也含著這等心思的文娘便皺眉道:
“何出此言?”
“畢竟,一旦留在宮中的影身,便必然會成了諸殿最大的目標(biāo)。
若是我與玉明之中一人,自然是更利于躲避。
且究竟文娘妹妹你乃娘子身側(cè)最近侍婢,若論起來,這等時候,娘子最離不得你。”
文娘卻思慮一番,搖頭道:
“若果如此,那文娘便更不能跟著娘子一道去芙蓉園……
正如妹妹所言,諸殿之中,皆知文娘最近娘子。
一旦諸殿發(fā)現(xiàn)娘子身邊的文娘不見……
必然有所懷疑。
三兩日之間,倒也無妨,可若是時日一長,難保不會生變。”
媚娘也接口道:
“文娘說得有理,何況她久居惠兒與我身邊,雖則不若二位一般身手了得,觀察機(jī)敏。
可對這宮中的各樣手段卻是最熟悉不過。
有她在,我也可多放下一重心。
而且,依我之間,最好你們姐妹二人,也都留在宮中輪流為影身。
你們姐妹容貌極近,是以只要有一人長在宮中走動,如此一來只要微微變換下衣著,自然也就能夠更叫人相信,我的確是留在宮中。
相對而言,你們姐妹二人輪流交替為影身,對自身保全也是好事……
畢竟若多一人得力,若遇上什么大事,也較能安定些。”
聞得媚娘這話兒,玉氏二姐妹倒也點頭同意。
最后,只有瑞安與六兒遲遲不語。
良久良久,瑞安才極不情愿道:
“姐姐,是不是可以安排著瑞安也假死一回呢?
當(dāng)日預(yù)備著給徐婕妤的藥,不是還沒使上么?”
“不成。你必須要留下。”
媚娘無奈一笑道:
“六兒跟著我去便好了。
說到底,既然居于濮王殿下身邊,自然也是照顧得極為得當(dāng)?shù)摹!?br />
“可他們卻未必知道姐姐飲食起居之事呀!
姐姐……有文娘與二位玉侍衛(wèi)在,便是瑞安不必假死……
請個病假,尋個事由……總是能跟著姐姐一道走的罷?
再者說了,六兒他年紀(jì)到底還小,有些事,還不一定能照顧得好呢……”
一邊兒說,瑞安一邊兒恫嚇?biāo)频氐闪瞬环䴕獾貜埧谟缘牧鶅阂谎邸?br />
媚娘失聲一笑:
“叫你留在宮中,卻是更有要務(wù)在身的。”
瑞安撅了嘴道:
“影身有玉氏姐妹,幌子有文娘在……
瑞安留下,又有什么要務(wù)了?”
“治郎呀!
你也不想一想,我離宮要這些日子……
雖然是他定下的計,可時日長久,若是沒個人在一側(cè)安撫著他……
難保他不日日里尋遍了借口往芙蓉園去跑。
如此一來,必然會被那些有心人瞧出破綻……
一番苦心,豈非就此白費?”
言及此,媚娘不由苦笑:
“瑞安,不是我不想帶你,實在是我身邊除了你,再找不到第二個能安撫得住他的人了。
有你在,多少他也總是會冷靜一些。”
瑞安聞言,也只得無奈答應(yīng)留下,以為安撫李治之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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