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參商動(七)
黃金禮身上的禁制已去大半,力道頓時比剛才更強數倍,這時潛入水中,立即將天井里的水攪成了一團稀泥。
一眾賓客內心慌張,都將拿在手里的賀禮草草地交給蒼旻的弟子,撩起衣擺來左腳絆著右腳地離席了。
騎鯨樓底層的浮橋直接鋪在水面上,被黃金禮利刃般的尾巴切得七零八落。
眼見著黃金禮的尾巴像金黃色的巨浪一樣涌上浮橋,將浮橋上金漆托盤里的瓷杯打爛,劈柴一樣將一張剛斫完的焦尾琴劈成兩段,秋風掃落葉般將一眾蒼旻弟子掃進水里,若木覺得自己簡直要把手指給擰斷了。
他伸長了兩條手臂,作蒼鷹展翅狀,兩個袖子里立刻鼓進了滿滿的風,落在水里的蒼旻弟子都被“吸”出來了,一起趴在若木腳邊往外吐著水。
有些弟子害怕掌門責罰,干脆鼓著肚皮朝天作暈死狀。
若木看著這些不成器的弟子,微微嘆了一口氣,沒想到身后傳來宗如洛陰惻惻的聲音:“若木啊,你收的弟子怎么這么廢物?現在是不是有點兒念起你那一雙小兒女的好來了?嘖嘖,兩個人出生時就擁有木靈根,且靈根里都帶有上古扶桑神木的遺蛻,是舉世罕見的天才,結果長到十八歲卻為了他們父親的‘大業’雙雙殞命了,真是可憐。”
若木這時罕見地沒有生氣,他的聲音四平八穩:“我并不后悔。大道五十,這亦是我的道罷了,應律和臨軒他們會懂的……他們,應當是懂得的。”
他腦中浮現起他的一雙兒女被反綁著雙手,背對著他跪向蔚光池里焦黑的扶桑樹根的場景,他用劍刺穿他們的心臟時,聽到兒子應律說道:“賊人莫得意,我的父親是蒼旻的家主,來日必為我們報仇。”
還好,他想:他臉上都蒙著黑布,看不見我。可是兒啊,我要讓你失望了,我沒辦法為你報仇。
女兒臨軒在被劍刺穿心臟的那一刻將臉上的黑布扯下來,用漆黑的眸子看著他,他不知道該怎么辦,只是驚恐地想:刺中了心臟,怎么不會死?
他那時候將劍狠狠從臨軒的胸中拔出,溫熱的血立刻濺出來,沾到了他的臉上。
他只是跪在地上,用手蓋上女兒的眼皮,可是怎么也合不上,他再也忍不了了,將她的尸身一腳踢進泥里,讓她的眼睛只能埋在土里,發瘋般地訓斥道:“臨軒!你敢告訴應律!你不敢告訴應律!你不敢告訴應律你絕對不敢告訴他!”
風雨飄搖的騎鯨樓上,一滴渾濁的眼淚漸漸劃過若木的眼眶,他將廣袖中的拳頭捏緊了。
烏有先生看了一眼若木的背影,道:“那些靈帖差不多也印好了,可惜其他幾位家主走得太急,我們來不及把靈貼給他們。”
宗如洛緊了緊自己的銀鼠圍脖,道:“不著急,來日方長。青銅神樹不還沒有長全嗎?我們也不差這些時候。若木啊,我不陪你收拾殘局了,賠你的東西我不日就送來。”
他說完之后就自顧自走了。
陳洗硯入水后強忍著不適睜開眼睛,水中血液與酒液混合,渾濁不堪,他嗆進了好幾口水,只得操縱著黃金禮升上水面換了口氣后再次下潛,用手摸索東南角的事物。
到東南角上時,周遭的腥臭氣息登時去了大半,他睜開眼之見水中有光華緩緩流動,心道:有趣,有趣。這莫非是從玉里研磨出來的水,比血漿還要重些。
他生出手來摸索,入手之物光滑冰涼,似乎是由什么逐層壘起的,他還未摸到背面,胸中就感到憋悶,只好又帶著少女浮到水上換氣。
他這一換氣,立刻就引起了蒼旻弟子的注意,其中一人衣服繁復的地位較高者領著其他弟子結陣,只見七個方位都涌起各色的靈氣,其中青色占大多數,靈氣纏繞后變成七條小龍,趴在還未碎裂的闌干上,口中吐出水來,慢慢結成一張網,朝水中攏去。
在這當口,陳洗硯終于探得水下乃是一座七寶琉璃塔,外頭冷冽的飛瀑之水就從壘塔玉石的縫隙中進入,黃金禮瘋狂攪動天井里的水,更加加速了冷水的流入。
坐在他身前的少女這時大咳起來,他只得再次操縱黃金禮浮上水面,心中仔細盤算著脫身之法,但沒想到一出水那張將要結好的網立刻將黃金禮的背切成網格狀了。
黃金禮吃痛劇烈震動起來,陳洗硯道聲“得罪”,將身前的少女緊緊擁在懷里,低聲道:“姑娘還請原諒我的冒犯,現在有一個絕好的機會,洗硯須得放手一博。”
身前少女的神色懨懨的,身體也十分冰涼,陳洗硯一皺眉,當即用手撫摸劍上蟬形,那張網瞬間都超黃金禮的尾巴上攏去,尾巴的疼痛刺激得黃金禮更加瘋狂,下意識地扎進水里想要擺脫痛楚。
陳洗硯微笑道:“要的就是這個時候,黃老兄啊,今日你我被奸人所害陷入險境,只能于死地而后生了。”
說著他將折蟬劍刺入黃金禮脊梁,黃金禮躲入水中正自以為逃過一劫,沒想到背上卻傳來剜肉之痛,當即帶著陳洗硯與少女一起向東南角撞去。
陳洗硯用手護著少女的額頭,以折蟬劍作韁繩,拉著她向后傾身避免被當成肉盾。
只聽見“轟”的一聲,七寶琉璃塔被撞個粉碎,各種玉石的力道被水消減后,撞到陳洗硯臉上依然能帶起陣陣鈍痛。
寶塔碎裂的地方露出一個大孔,孔中一片漆黑,傳來巨大的吸力,將黃金禮,陳洗硯和少女裹著星河一樣的寶石一起出了騎鯨樓。
那個地位較高的弟子朝著若木,驚聲道:“掌門不好了,底下的七寶琉璃塔似乎……”
沒等他說完,一股極寒的水流就將騎鯨樓腰斬了,底層的嵌琺瑯屏風被流水擊成的碎片飛出來,霎時已經勾走了兩個弟子的性命,四周傳來一片哭喊聲。
烏有先生回頭看見若木只是靜靜地坐在榻上,四周的吵鬧仿佛都與他無干,他仿佛下一刻就要羽化登仙而去了。
烏有見狀趕忙拽住他的袖子,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若木你要是此刻放棄了,一雙兒女不是白死了么?”
若木仙長轉過臉來,臉上都是淚痕,他哽咽著說道:“都是……應律和臨軒小時候常常和我說自己想要到歸墟里騎鯨魚呢。”
他用袖子抹去了淚水,笑道:“多謝了,你還肯在這時候拉我一把。等到青銅神樹長成了,這片大陸上的人不用等不系舟就可以出入自由了。你說的對,那時候老道要是還健在的話就帶著應律和臨軒一起去東邊的歸墟找鯨魚。”
黃金禮已經筋疲力盡,帶著陳洗硯和少女順著激流而下又花了大量力氣,在勉強越過一排修士布陣用的雷擊木樁時下腹被劃得鮮血淋漓。
好在已經脫險,它帶著背上的二人順著流水漂流,不久來到一處渡頭。
渡頭上有稀疏的漁火,與結著冰霜的楓葉相映成趣,陳洗硯身上刺骨寒冷,但這幾點朱紅卻使他心里一暖。
黃金禮一時不察,竟然被一張漁網給網住了,陳洗硯笑了一聲,拔出折蟬劍利落地將漁網割斷了。
黃金禮在他的幫助下掙脫束縛,但并不感念,圍著陳洗硯和那少女轉了一個圈,立刻頭也不回地走了。
陳洗硯帶著少女翻上岸邊的浮橋,雙手立時脫力般下垂,再難動彈。
剛才少女身上似乎掉下來一個圓形的事物,陳洗硯借著碼頭上風燈的光芒一看,卻見那是一個羅盤,上面拿小楷寫著“指善羅盤”。
羅盤被分成六格,分別寫著善,極善,中,惡,極惡,無。
陳洗硯看著覺得十分好笑,于是慢慢挪近了那羅盤,只見羅盤上的銅魚指向了“無”,他看到了這結果,抿緊了嘴唇不語。
他轉過頭去看那少女,只見她一頭烏發被水浸潤后像蘭葉一樣垂在耳旁,兩絡不聽話的頭發垂在臉頰上,平添了幾分可愛,他突然驚覺剛才自己在騎鯨樓里聞到的蘭香就是從她的身上發出來的。
青楓浦雖然名為“青楓”,但卻只生長紅得仿佛下一秒就要燃燒起來的紅楓,渡口的浮橋附近泊了幾只漁船,都是準備一夜后帶著滿當當的魚簍去市上賣魚的人家。
遠遠望去,一只漁船里還亮著燈,漁船雖小,五臟俱全,兩件一大一小的蓑衣掛在窗口,將船內紅燭帳暖的場景遮住了。
船內的小桌上放著一疊福糕,一只健壯的胳膊從被子里伸出來,抓了一塊糕就縮回去了,男孩小乙捏了捏趴在他胸口的女孩的臉,道:“阿芷,你是不是餓了,怎么一直在抖。”
兩人都沒穿衣服,肌膚相貼地在一起,被稱作阿芷的少女鼓起腮幫子要了一口糕,小聲道:“我……我怎么聽見外面好像有聲音啊。”
小乙笑道:“阿芷是不是睡傻了。”
雖然這么說,他依然屏住了呼吸,外面只傳來風燈磕托磕托敲著桿子的聲音。
他正要繼續捏懷中女孩的臉,突然一臉鄭重地從鋪在船里的稻草里取了一把刀在手,披上了衣服,用棉被將阿芷裹成了一個繭,輕聲道:“娘子先自己睡,這幾天皂脂查我們查得緊,總舵那邊的探子來報他們又有異動了,為夫去去就來。”
阿芷把頭埋在被子里,沖他眨了眨眼。
過不了片刻,只見小乙拖著兩個人進船,簾子被掀開時屋里的熱氣登時散了大半,一股濃重的血腥氣從地上躺著的那兩個人身上發出來。
看身形,那似乎是一男一女,很明顯都在水里泡了很長時間,身上的一些傷口不見出血,似乎已經潰爛發膿了。
小乙把他們翻過來,兩人面色都蒼白如紙,但狼狽中依然可以看到一絲貴氣,似乎與尋常人不同。
阿芷“嚯喲”一聲,匆匆穿了衣服,翻身下榻,從一個空魚簍摸出幾瓶藥來,抬起頭來時,正對上小乙鄭重的目光。
小乙開口道:“王先生說蒼旻家主廣撒宴帖,在騎鯨樓中設宴,有一個雙眼下各有一顆淚痣的和他們碰過面的淳國王公也在。不過,這個少女是誰,似乎傷得更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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