育幼堂后山半山腰的臨時營地，粗樹枝、馬車和牛車上掛滿了鎧甲，雖然大雨漸止，但是一陣山風(fēng)拂過，樹枝上的雨水落得更厲害。

        “鐵七啊，這些能修好嗎？”六子木望著坑坑洼洼的鎧甲，心頭割肉似的疼。

        “試試吧，不行就只能找鐵匠精修了，也不知道清遠(yuǎn)的鐵匠手藝怎么樣，如果修不了，我們還要去其他地方尋。”鐵七，鄔桑親兵里的鎧甲技師，無師自通的天賦。

        換上干凈衣服的男孩兒們，第一次見到話本里才有的閃閃發(fā)亮的鎧甲，一個個眼睛都直了，怎么也看不夠。

        鐵七拿著小錘子，對著一個癟了四個坑的頭盔，“叮叮當(dāng)當(dāng)”一通敲，聲音震蕩著整個山谷。

        營帳里，三腳貓老媽子似的捧著干凈的衣服鄔桑后面追：“將軍，您趕緊更衣！”

        “將軍，別忘了，您是回來養(yǎng)傷的，不是傷上加傷的！”

        “將軍，羅軍醫(yī)說了，如果您在清遠(yuǎn)沒有養(yǎng)好，他就用我試藥！”

        鄔桑不耐煩地接過衣服：“閉嘴。”進(jìn)營帳更衣去了。

        “哎，”三腳貓立刻笑成一朵花兒，乖乖站在營帳外面探頭探腦：“將軍，要小的進(jìn)去搭把手嗎？您的肩傷還挺重的。”

        營帳里一只長箭射在三腳貓右腳前兩指的地方。

        男孩們嚇得一哆嗦。

        三腳貓沒事人似的拔箭，腆著臉蹭進(jìn)營帳，把箭放回箭囊里，又退出來：“將軍，小的知道您百步穿楊，這多好的箭啊，怎么能浪費(fèi)在小的身上呢？”

        男孩們驚呆了，一時不知道該害怕隨便射人的鄔桑，還是該嘲笑沒皮沒臉的三腳貓。

        “吃食來了，今晚吃干饃夾肉臊，配野菜糊糊，”二大牛抱著一個大鍋擱在馬車上，招呼道，“孩子們，過來排隊(duì)領(lǐng)吃的，吃完就不冷了！”

        虎子和石頭仗著自己個大力壯，推開小的，你推我搡地二大牛面前伸手。

        二大牛臉?biāo)查g就臭了，抬手一人一個爆栗子，瞪著吱哇亂叫的兩個混球兒：“你倆滾一邊去等著，他們都吃飽了才輪到你們。”

        虎子和石頭只覺得腦門隱隱作痛，平日在育幼堂他倆力大身不虧，二大牛比他倆高高足足一個半頭，比他倆寬一倍，自知打不過，咬牙切齒干瞪眼。

        二大牛伸出蒲扇大的手：“你倆再欺負(fù)其他孩子，立刻滾出營地，這兒不收欺軟怕硬的孬種。”

        虎子和石頭嚇得脖子一縮，大氣都不敢出。

        其他男孩兒開心得掩飾不住臉上的笑容，大口大口吃著，時不時還蹦蹦跳跳。

        鄔桑更衣完畢，慢慢走出營帳，吩咐道：“烏云，帶財九和二大牛去沒有遭災(zāi)的縣郡，大量采購米面糧油，有多少買多少……買到就往清遠(yuǎn)發(fā)。”

        “是。”烏云人如其名，長得很不錯，但從軍后日曬雨淋，比一般軍士還要黑三分，一雙眼睛偏棕色，看起來眼睛特別亮，從沒對鄔桑說過一個不字。

        鄔桑在營地轉(zhuǎn)了一圈，見男孩們已經(jīng)吃飽喝足，視線落在蹲角落的兩個小混球身上，坐在馬車沿上，問：“你倆是清遠(yuǎn)誰家的孩子？”

        虎子和石頭互看一眼，同時移開視線。

        鄔桑已經(jīng)聽六子木把所見所聞?wù)f過一遍，覺得去育幼堂救人的少女沒打死他們算客氣的，抬腿就踢。

        虎子和石頭嚇得連連后退。

        鄔桑經(jīng)歷的殺戮太多，完全沒有孩子緣，面無表情都能嚇哭孩子，更別說面露兇相了：“過來。”

        虎子和石頭先退了兩步，在鄔桑的直視下，身不由己地走上前。

        鄔桑一臉不耐煩：“我只說一次。這里是我的營地，想吃我的飯喝我的湯，就要守這里的規(guī)距，如果你倆是我的兵，項(xiàng)上人頭已經(jīng)摁在育幼堂的爛泥里了。”

        虎子和石頭嚇得臉色發(fā)白，躲避著鄔桑懾人的眼神，頭越來越低。

        “也不知道那個肚子疼的小姑娘怎么樣了？”六子木斜倚在牛車上，視線落在山下筆直的土路盡頭。

        鐵七敲打著鎧甲，接下話茬：“我看救人的姑娘家境也很一般，突然多了十幾張嘴，吃一頓還成，兩天就夠嗆了吧？”

        “鐵七，你是看上人美心善的姑娘了吧？”六子木取笑道，“要不，咱再走一趟，給她家送點(diǎn)米面糧油什么的？”

        “滾！”鐵七用力一敲，手上的頭盔就修好了，“我說正經(jīng)事兒！”

        “半大小子吃窮老子，看看這幫小鬼多能吃，姑娘家家的長身體，吃得也不少……”

        鄔桑恐嚇完兩個小混球，又恢復(fù)了平日懶散樣兒：“鐵七，明兒一早送些糧食去，再給點(diǎn)銀子，十幾個的衣服也是花銷。”

        “是，大人。”鐵七換了一頂頭盔，擱在樹樁上慢慢敲，仿佛有用不完的耐心。

        ……

        梅妍的小屋里，女孩們把屋子擠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睜大了一雙雙緊張惶恐的眼睛，既害羞又膽怯地東張西望，悄悄打量梅婆婆和梅妍。

        梅妍笑著介紹：“我姓梅，你們可以叫我梅小穩(wěn)婆，你們著了涼，雖然現(xiàn)在是夏天，不好好泡熱水浴是染上風(fēng)寒的，澡盆不大，你們看著進(jìn)吧，越快越好。”

        “這是梅婆婆，她給你們燒好了洗澡水，晚食也備好了。”

        梅婆婆把所有能穿的衣服都找出來，擺在一邊：“這些雖然都是舊衣服，但洗得干凈，你們出來以后換上，再喝些熱姜湯，就不冷了。”

        女孩們拘謹(jǐn)?shù)攸c(diǎn)頭。

        梅妍走到一個女孩面前：“之前你肚子疼，現(xiàn)在好些了嗎？”

        女孩滿臉驚訝，點(diǎn)頭又搖頭，有些語無倫次：“就突然會疼，疼一陣又好了……現(xiàn)在好點(diǎn)了……”話還沒說完，整個人就疼得蜷縮在地上。

        梅妍把她扶到竹榻上：“不要怕，我是穩(wěn)婆也通女科，先檢查一下再說，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秀兒，沒有姓，育幼堂管事嬸子取的名字。”女孩像受驚的小動物，不安又緊張，雙手緊握成拳。

        “來，你躺平，雙腿撐起來，放松，深呼吸，呼氣，吸氣……”梅妍搓熱了雙手，才摁到秀兒的下腹部，“這里疼嗎？”最擔(dān)心的是闌尾炎、結(jié)石、膽囊炎之類的急腹癥。

        在大鄴這種地方，得了這些急腹癥，病人在極度痛苦中死去。

        “不疼。”秀兒的呼吸雖然急促，但還算平穩(wěn)。

        “這里呢？”

        “不疼。”

        梅妍把秀兒的腹部摁了個遍，都沒發(fā)現(xiàn)哪里不對，一直摁到下腹部再往下，聽到秀兒一聲驚叫，立刻問：“這里是嗎？”

        秀兒臉色發(fā)白點(diǎn)頭，一身冷汗傾瀉而下。

        這下輪到梅妍懵了，這已經(jīng)是盆腔區(qū)域了，秀兒沒有惡心嘔吐的癥狀，也沒有便秘等問題，這兒怎么會疼？

        更讓她意外的是，不到一刻鐘的時間，秀兒蒼白的臉色明顯好轉(zhuǎn)：“梅小穩(wěn)婆，我好多了。”

        梅妍有些傻眼，這是什么狀況？腸道寄生蟲引發(fā)的急性腹痛？也不像啊。

        秀兒見梅妍沒有回答，以為自己惹她不快，連連擺手：“梅小穩(wěn)婆，我不是裝病的，真的，我沒有裝。”

        梅妍抬頭微笑：“誰能裝病裝得這么逼真？今晚事情多，如果你再疼告訴我……”

        “哎，”秀兒驚訝極了，梅小穩(wěn)婆是第一個說自己不是裝病的，委屈的淚水漫出，又努力眨回去，“我現(xiàn)在真的好了。”

        梅妍又問了秀兒一些問題，還是不放心，囑咐道：“行，一會兒，你用熱帕子把自己擦熱就行，不要泡熱水浴了。”

        秀兒用力點(diǎn)頭，轉(zhuǎn)身出去了。

        一個時辰以后，女孩兒們圍在廚房里，等著梅婆婆發(fā)熱姜湯，一人一碗喝下去立刻就暖和了，然后又每人一碗面片湯，熱熱地吃飽了。

        梅妍將里屋的地上清掃干凈，打了兩條長地鋪，招呼道：“大家今晚擠一擠吧，明兒個看看能不能有寬敞一些的地方。”

        女孩們洗漱完，乖乖躺到地鋪上，提心吊膽地過了大半天，沒多久就都睡著了。

        雨總算停了，梅妍和梅婆婆只能在小院里說話：

        “妍兒，米面都吃完了，明兒個一早去排隊(duì)，也不知道能不能買上？”

        “這些孩子們的衣服且堆著，明兒早上洗完晾起來，再想法子給她們尋摸一些衣服，長的長，短的短，都是女孩子家家的，不能不得體。”

        “嗯，我知道了。”梅妍回答得干脆，心里在哀嚎，我的荷包是來渡劫的吧？五行缺錢要不要這么明顯？

        要不，明兒一早，干脆去縣衙找莫縣令要女孩們的安置費(fèi)？要不然，腆著大臉去綠柳居要吃的？

        不對，綠柳居后廚還在重裝，也不知道屋子有沒有事，唉……

        “好啦，船到橋頭自然直，”梅婆婆輕拍著梅妍的手，“明兒的事情，明兒再愁也來得及，快去睡吧，不知何時就被叫走了。”

        等梅妍把自己打理好，倒在竹榻上時，忽然又坐起來，不知道陶家柴家，還有劉蓮姐姐怎么樣了？房子田地還好嗎？有沒有被冰雹砸到？寶寶們有沒有被嚇到？

        天災(zāi)人禍最難熬，只希望清遠(yuǎn)不要再出人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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