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齊云山上的紅衣來客
“來日大難,口燥唇干,今日相樂,皆當喜歡。”十三哥晃晃手里捏著的燒酒壇子,他像一只醉豹,一雙帶著醉意的眼睛,笑吟吟的看著菩提子。
說完這句話,他將手中的壇子拋向半空,騰躍而起,腕子一抖,手中突然多出一柄長劍,他瀟灑的身姿如同游龍,漫天的酒滴子就是他的云雨,少年菩提子羨慕的看著比他大三歲的十三哥,同時小心翼翼的側身,手臂再伸長兩分,緊緊的護著懷里的東西。
他懷里是一摞書。
菩提子來到齊云山已經有半年光景,但是師父卻從未傳授他武藝。他每日重復的事情不過是抄抄書,其余的時間就四處轉轉,半年下來,除了這個豪爽的十三哥,混的最熟的反倒是齊云山的廚子花匠一流,半年里他學會了不下五道菜的烹飪方法,認識了不下五十種花卉的名稱,卻連一招半式都沒學會。授武的大殿每到用時就緊緊關閉,師父根本不讓他沾武學的邊兒,到現在為止,他只學會了一些輕身術。
今晨師父匆匆的叫他去,他以為事情終于有了轉機,卻沒想到等待自己的還是一摞書,且比過去更厚更重……菩提子嘆了口氣,像十三哥打了聲招呼,轉身腳步輕輕的往自己的房間走去。
菩提子把從抽屜拿出的的一錠墨塊,舀一洗清水,細細的把袖子挽在了大臂上,倒一點清水到硯臺里,低下頭開始磨墨。
師父有吩咐,每次抄書的墨,都必須是菩提子親手磨墨。磨好墨,菩提子攤開一本書,用書尺壓住,今天師父給的書依舊是佛經,菩提子總感覺很訝異,齊云門與佛法毫無關系,為什么自己身為齊云門的弟子,卻要每天謄抄佛經?
十三哥來找他的時候已經是月上梢頭,菩提子仍舊在抄書,謄抄完和待抄的分列兩邊。或許是坐得太久了,菩提子換了個姿勢,他跪在凳子上,袖子挽到大臂上,不太像個抄書匠,倒像是個馬上拎水桶去澆花的小花匠,十幾歲的少年人,骨架細細,手腕雪潔。路過朱仙鎮的時候,明燁將軍順手替他求了一道符,他把符穿了紅繩系在手腕上,符紙在腕子上的凸起,外面套了一層圓滾滾的銀鐲子,據說那是他未曾謀面的母親留給他的,他握著筆的手指如同白蠟。
菩提子愛花,從花園移植出不少畫來,窗臺上擺著幾個花盆,窗欞上吊著一盆蘭花。山上月光冷冷藍藍,透過半開的窗進到屋子里,跪在凳上抄書的少年,浸浴在月光中,對窗半側的臉,眉眼纖長柔和,慈溫之意,恰如他的名字。
十三哥抱劍坐在梨花樹上,心想:他母親定然有一張美麗的臉。那一瞬間,他想到了自己的母親。
江南六月的雨,浸潤著滿院子繁復的花香氣稠如花蜜般的從屋檐上滴下來,細風吹檐鈴,急雨打綠梢,鈴鈴碎響里丫鬟們收起為了應節而掛在走廊里的紙糊燈籠。他七八歲,母親那年也很年輕,二十四五的年紀,如同圍墻邊綻放到一半的海棠。那年祖父剛剛去世,父親剛剛接手里家業,家里仆人們對父親母親的稱呼剛從少爺少夫人變成老爺夫人,作為富賈之家的年輕的夫人,母親端莊秀麗,如同佛堂里供奉的那尊白玉菩薩像,
天陰下來的時候,她正坐在屋子里給兒子繡一只肚兜,她本是名門望族出身的閨秀,未出閣前跟著她的父親讀了很多書,是個頗有文采不落俗套的貴婦人,但在對待兒子的時候,她樂意俗氣一點,在肚兜上繡個荷花錦鯉或者胖娃娃,一代代流傳下來的祝禱,俗氣就俗氣,總不會出錯。
一片烏云悄然移近,覆蓋住院子的天空,眼前突然暗了下來,她眼前一黑,針刺進了指腹,年輕的母親輕輕嘶一聲,抬起頭來有條不紊地吩咐丫鬟們摘燈籠點蠟燭,小公子被乳母牽著手從院子里走回來,歪七扭八地奔跑著一頭栽進母親的懷里,母親被孩子日漸堅硬起來的腦殼撞得胸口一痛,下意識里第一個動作卻是抬起了手,免得針刺到小公子光溜溜的腦殼
往事太過溫馨,越發顯得現在與未來嗆辣,十三哥忍不住打了個噴嚏,正在抄書的菩提子聽到響動偏著頭朝屋外望過來,淚眼汪汪的十三哥揉一把鼻子:“剛才有只貓跳過去,尾巴掃了一下我的鼻子。”
菩提子粲然一笑:“扯謊,山上哪里有貓。”
突然間,一只烏云蓋雪的貓從眼前躥過,白梢的黑尾巴狠狠地在菩提子的眉骨上一抽,疼得他忍不住哎喲一聲捂住眼睛,另一只手伸手去抓貓的尾巴,貓靈活地一扭,借著夜色的掩護向前遁逃,菩提子玩心大起,拋下十三哥,追著貓的方向而去。
十三哥斜倚在樹上看著他遠去的背影,一陣夜風吹過,抖落枝椏上的花瓣,十三哥伸出手攤開掌心接一瓣落花,淡淡一笑:“好風香花高懸月,如此良辰如此夜,但愿你一生都能如今夜,這樣才好。”
望著周圍陌生的景色,菩提子不得不承認,自己迷路了。
他一心追貓,那貓也仿佛是在與他游戲,每當距離落得遠了,它就停在屋檐或樹梢上,蹲下來回過身望他一望,圓溜溜的琥珀色眼睛里似乎有嘲弄神色,讓菩提子心里那股少年憤懣意氣發酵得越來越烈,如同著了魔樣緊追不舍,不知不覺就到了這兒。
此刻那只貓就蹲在一只燈籠上,紅色的燈籠,掛在樹上,隨著夜風輕輕晃動,菩提子屏氣凝神,與它對峙著,靜靜等待著撲上去一擊而中的時機。
那只貓終于松懈下來,它似乎是有些困了,弓起背嗚咽了一聲。竟然有在夜晚犯困的貓,真奇怪。菩提子心想,就是此刻了,他縱身而起撲向那只貓,輕盈得像一陣斜風。
然而他撲了個空,只牢牢地抱結實了那只紅色燈籠,那只貓又不見了,菩提子左顧右盼不見它蹤跡,氣怒懊惱又失魂落魄地舉起那只燈籠轉看,卻突然發現,那只燈籠有一面畫著一只貓, 烏云蓋雪,渾如剛才戲弄他的那只。
燈籠上的貓圓睜著眼睛,燈光透過它的眼睛,它的眼睛像是兩團地府炭火,菩提子忍不住伸手去戳它的眼睛,“你是剛才那只貓嗎?”
他的身后突然響起一聲貓的嗚咽,菩提子轉過頭,再次見著了那紅衣人。
那貓蜷縮在紅衣人的懷里,像一攤新鮮血跡上的一團污雪, 菩提子終于看到那紅衣人的面孔。他有一張邪異而好看的面孔,有人溫慈面善如菩薩,有人凌厲邪異如妖精,而紅衣人是后者,他的眼睛狹長,眼神里一股漫不經心的嘲弄,嘴角時刻向上翹著,但并不因此顯得友善。
人人看他一眼都知道應當走得離他遠遠。
但菩提子還是朝他走了過去,“這是你的貓嗎?”
紅衣人托著貓送到他面前,“這不是貓,這是騭。”
菩提子笑笑: “可它看上去和貓一點區別也沒有。”紅衣人誘惑他,“不一樣的,你摸摸它看。”
他的話充滿了危險而甜蜜的蠱惑,少年菩提子猶豫了一下,還是伸出了手,輕輕放在騭的頭頂上,掌心與騭柔軟的皮毛相觸的那一瞬間, 這只看上去柔軟且狡黠的小東西突然散發出光來,光線像是從它的骨里透出來,菩提子漸漸能看清楚它的骨骼、內臟……那一瞬間菩提子突然想起初見時候紅衣人的那句“再豐腴美麗的血肉,遲早也會變成塵土”。
這句話說得真對呀,包裹在血肉之下的五臟原來是如此猙獰丑陋,菩提子看到騭的心臟處搖搖晃晃地吊著一個囊袋,灰撲撲的,不知道是什么臟器,不知道里面裝著些什么。突然間他感到一陣鉆心的疼痛,疼痛從眼睛始,旋即尖銳地擴散向顱頂和四肢,像是一棵樹在他的眼球里生了根,根系一直匍匐爬行到腦袋里、指尖上……緊緊扒住血肉,而現在這棵樹要連根拔起,就像當日在沙鄢城眼見著城堡化為飛灰時一樣……
菩提子掙扎著想要挪開放在騭頭頂上的手,但好像有一股強大的黏力把他和騭粘在了一起。
直到過去快一炷香的時間,菩提子的掌心終于一總整個人虛脫般跌墮在地上。
他捂著額頭抬眼看紅衣人,騭已經恢復了最初平庸模樣,紅衣人笑著對菩提子說:“現在它知道你啦。”
菩提子傻傻問:“你是齊云山的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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