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司杰盯著兩人看了一會，空氣里傳播著嘈雜的聲音，讓他心情更為郁悶，他兩眼無神地把下巴擱在交疊的手臂上，“我心傷悲，莫知我哀～”

        “哀”字的尾音拉得極長，沐嵐馨忍不住笑了。鄭司杰道：“笑什么？”

        “沒有。”沐嵐馨否認，“我沒笑。”

        “還沒有笑。”鄭司杰拆穿她：“明明就笑了，我都聽到了。”

        抵賴無效，沐嵐馨便認了，小聲道：“好吧，我確實在笑。”

        鄭司杰：“笑什么？”

        “這個。”沐嵐馨歪頭想了一下，又看了眼司杰，竟忍俊不禁道：“我就是看你渾身都在冒黑氣，怨氣沖天的，挺可愛的。”

        鄭司杰頓住，他的不開心表得這么明顯嗎？

        他尷尬地咳了下，低聲道：“難道你不生氣么？”

        “我？”沐嵐馨愣了下，表情迷茫了一會，不解地問：“我為什么要生氣啊？”

        “你不是喜歡他嗎？”鄭司杰一不小心脫口而出。

        沐嵐馨一臉怎么可能的表情，隨即想到什么似的嘆了一下，“你是不是……”

        她沉默了一會，神色幾分哀傷：“你是聽別人說的吧？”

        “抱歉啊，我不該這樣認為的。”鄭司杰從剛才就后悔自己沖動多嘴了，連忙補救。

        “沒事。”沐嵐馨看了眼對面沉浸講題的兩人，示意鄭司杰坐到另一張空桌上，鄭司杰照做。

        看到離做題的兩人遠了，沐嵐馨才松了口氣，低著頭兀自說起來，聲音像霧里的山水，飄渺幽遠，“鄭司杰。”

        “嗯？”

        女生握筆戳著草稿紙，印出點點墨色。小小的筆尖仿佛擂鼓之捶，一下下敲在鄭司杰心上。

        鄭司杰覺得自己不該胡說，真的不該。

        “其實我知道，他們都是怎么看我的。”沐嵐馨沉默了好一會，平靜地說道：“我不在意別人怎么看我，因為……身正不怕影子斜，我沒有做過的事，我不會解釋，也不喜歡解釋。”

        “其實在那時候，有很多同學在背地里唾棄我，討厭我，看不起我。可即便在那時候，我也沒有覺得難過。因為這種事，我在西苑經歷過半年。”

        鄭司杰忽然想到江純欣跟他說過的事，沐嵐馨確實是在西苑受到過校園暴力的。

        聽沐嵐馨平靜沒有波瀾的聲音，加上想到沐嵐馨經歷過的那些事，鄭司杰突然就覺得鼻頭一酸。

        一個人到底要堅強到什么地步，才能毫無顧忌地說出被肆意侮辱欺凌的灰色經歷，平淡到再次把自己的傷口撕開給人看呢？

        沐嵐馨看了他一眼，平靜的語氣帶了些慶幸，“那時候，我在西苑舉步維艱。但是后來，我遇到了本呈嘉，他真的，很好。”

        鄭司杰點頭贊同。沐嵐馨笑了下，筆上的力道輕了，墨線在白紙上勾勒出一個銀勾似的月亮，露出憧憬向往的溫柔神情來：“他是個很好的人，喜歡他的人也很多，這很正常。”

        “可是他太過優秀，就像天上的明月一樣，光輝動人，卻讓人永遠可望不可及。弱者總會想要依附強者，就像尋找避難所一樣。那時候我也一樣這么做，他轉學離開，我也離開。可是……”

        她忽然停下來，低下頭去，微微吸著鼻子。

        半晌，她抬頭，清麗的眼里似有星光。她輕輕地說：“可是每個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他也一樣。仰望月亮沒有錯，但不能忘記的是，我們都只能成為星星，成為為自己發光的星星。他真的很好，我很崇拜他，可我很清楚我和他的差距，我無法喜歡那么好的他，我只能仰望他，只要看得見就已經足夠了，我把他當做燈，追尋我前進的方向。”

        說完，她坦坦蕩蕩地看向認真指導女生做題的本呈嘉，“我不奢求別的什么，只求他能永遠光輝燦爛，不忘初心。”

        鄭司杰一時說不出話來，心情復雜。他聽見自己微啞的聲音，“那，他的初心是什么啊？”

        聽到他的問題，沐嵐馨輕嘆，復又曇花一現般露出一抹清麗絕美的笑來：“他那樣的人，我猜……應該做與正義相關的職業吧。”

        “哈哈。”鄭司杰忽的笑，“律師就不錯。他看上去一板一眼的，好像很刻板，又好像很善解人意。他那個性格，不知道干什么合適。當老師的話，他話那么少，估計不行啊。”

        “好啦。”沐嵐馨合上稿紙，“不聊了，回去做作業。”

        “等一下。”鄭司杰把正要起身的沐嵐馨輕摁回去，有點欠打地問：“那你不后悔？”

        “后悔什么？”沐嵐馨被問懵了。

        鄭司杰一臉“我不信你無所謂”的表情，“萬一他要是真的有喜歡的人了怎么辦？”

        沐嵐馨沉默了。但很快她的眼里亮起溫暖的光，“如果真有那么一個人的話，我不但不會后悔，而且會祝福他們。”

        鄭司杰：“”

        他一副不能理解的樣子又逗到了沐嵐馨，“你這什么表情啊，我是說真的啊，你想想，如果他那樣認真穩重的同學都早戀了，那說明對方是一個很優秀的人啊，我開心還來不及呢。兩個優秀的人在一起挺好啊，不是么？”

        “是啊。”鄭司杰點點頭，“是啊，他們很優秀，很般配。”

        “你說她嗎？”沐嵐馨看了眼周雪茵后視線落到鄭司杰身上，“你認識她？你喜歡她？”

        “我……”鄭司杰想到之前跟劉知青說的話，想否認，卻還是點了點頭。

        沐嵐馨撩了下劉海，微風似的聲音在嘈雜的人聲中比先前加重了些，安慰他，“放心吧，本少爺他不跟你搶的。”

        “你說啥？本少爺？”鄭司杰完全只抓住了這三個字。

        “噓，”沐嵐馨后知后覺地捂上嘴，“你小聲點，這是他的外號，別說。”

        鄭司杰：“我沒說，是你說的。”

        沐嵐馨放下手，自我檢討似的垂下頭：“嗯，是我說漏嘴了。”

        “本少爺。”鄭司杰嘴里念了一遍，“這外號倒清奇。”想到本呈嘉那樣低調的人有個這么二的外號，他忍俊不禁。

        “這誰給他起的？你？”

        “不是啦。”沐嵐馨被他逗惱了，但仍然認真地解釋，“這是他朋友給他起的。”

        本呈嘉除了他和沐嵐馨之外還有朋友？鄭司杰想了想，問：“是程夜舟嗎？”

        “你怎么知道？”沐嵐馨詫異，“你也認識他？”

        “嗯，認識，之前就認識了，就是不怎么聯系。”鄭司杰撩了下劉海，揉著眼睛道：“這頭發，扎死我了。”

        沐嵐馨看了眼，“有點長了，剪一下吧。”

        “嗯，再說吧。”說完他又道：“對了，你剛才為什么說本少爺，嗯，不對。”鄭司杰撓撓頭，又把話繞回去，“不好意思，我這會一直在想這個外號，入魔了。你跟我說說，為什么那么肯定地認為本呈嘉不會喜歡她啊？”

        “就是……”沐嵐馨認真地想了會，“我也不知道，就是直覺吧。雖然本呈嘉跟她關系還可以，但應該都是作業上的來往。她好像挺關注年級排名，前兩次年級組成績榜貼出來我都能看到她站在榜單前，所以我猜……她應該也是崇拜他，把他當作目標吧。”

        要只是崇拜才怪呢！鄭司杰默默地想。

        算了，鄭司杰現在已經不想為難自己去強求別人了，他已經完全抱著“得之我幸，不得我命”的心態了，這些事他不應該再計較了。

        劉知青上次說得不對，現在看來，他的賊心還沒死透呢，還等著人家能回頭呢。

        沒出息。

        沒一會，鄭司杰又想到另外一個問題上了，那就是，從一開始沐嵐馨對周雪茵的態度來看，她根本就不是很多人所說的“不允許別的女生靠近本呈嘉”的人，那到底為什么呢？

        為什么傳言可以那么夸張呢？

        鄭司杰想再問什么，但不知道怎么開口。正想著，忽然看見本呈嘉正抬頭注視著他倆，眼神帶著疑問，像是在說：你們坐在那兒干什么？

        鄭司杰避開視線，灰溜溜跟沐嵐馨坐回原來的位置，心虛得不敢說話，眼珠子不知道往書上瞟還是往本子上瞟。

        隨著一道淺影伴著一陣淡淡的青草氣息兜頭罩下，少年特有的帶著磁性的聲音在頭頂上方響起，“干嘛呢？”

        “剛在討論題，這會在看書啊。”鄭司杰有點心虛，兩只眼睛撲閃著看本呈嘉，“你們講完了？”

        “嗯，”本呈嘉點頭，視線落在鄭司杰手里飛旋的筆上，伸手按住，把筆從他手里抽出來，“不許轉筆。”

        沐嵐馨抬眼看了下，低頭屏氣做題。

        “啊，對不起，再也不轉了。”鄭司杰伸出手乞求，“給我吧。”

        本呈嘉頓住。透明眼鏡下的眼瞳里倒映著一張俊俏的臉，劉海遮住了睫毛，一雙大眼睛炯炯發著光，右眼尾下方的淚痣靈動極了。

        他有點失神。

        忽然，手背上突然傳來的熱意將他眸色燙回清明，他視線聚攏，看到男生抓著他的手，無比努力地求他，“給我吧。”

        男生的聲音一如既往地正常，然而卻撥動了他不知哪里的弦，讓他心臟跳了一下。

        跳得不輕不重，卻讓他的心臟燒起來了。

        好像知道哪里亂了，但又無法完全確定是哪里。

        鄭司杰心虛地看了默不作聲的本呈嘉一眼，把手默默收回，心想本呈嘉該不會發現他和沐嵐馨在講小話了吧。

        那本呈嘉肯定生氣了，他心下暗罵自己，你哪是討論題來的，是來氣人的。

        心里七上八下時，一只白皙的手握著通體墨色的筆出現在眼前，鄭司杰抬起頭，看到少年微垂著濃密的睫毛，“給你。”

        冰涼的手觸上溫熱的掌心，迸出無聲的熱烈花火，無限彌散，迤邐了當晚回家路途的燈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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