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葛慧笑著說：“你這說法，也對，也不對。”

　　李睿問：“為什么這樣說？”

　　諸葛慧說：“你說得其實沒錯，但有一點錯了……準確的說應該是整個大漢要滅掉匈奴，整個蜀漢都希望能夠北伐中原光復漢室。這些一開始確實只是廟堂之上的目的，但是漢武帝和諸葛武侯都通過潛移默化的方式讓自己統治下的萬民都將這當成了自己的目標，讓所有人都為這一崇高的理想而努力。當所有人都有一個明確的目標和理想之后，就會朝著這個方向拼盡全力提升自己，再也沒有閑暇的心思去想別的了。當然，在這個過程中，他們也讓治下民眾得到了不少好處，比如說漢軍屢次攻打匈奴，繳獲大量牛羊馬匹帶回漢地去低價銷售，武侯則大力興修水利鼓勵農桑讓益州糧食產量大大增加。很多人都在追逐那個崇高的目標的時候獲得了好處，自然會有更多人加入進來，為此而努力。”

　　她笑了笑，總結：“自魏晉以來，國人日益沉淪墮落，沉迷享樂不思進取，一方面固然是施政方面有很多問題，但另一方面，也是因為無論魏晉，都沒有一個明確的、可以凝聚所有國民的理想和目標，大家都找不到努力的理由了，自然懈怠了。”

　　仿佛一道閃電劃破了漫天烏云，李睿眼前豁然開朗。

　　他不得不承認，諸葛慧說得一點都沒錯，他確實是將問題想得太過復雜了。要重塑一個民族的道德體系和價值觀，從來都不是光靠嘴皮子說說就能夠做到的，這需要一個明確的、遠大的、可以將所有國人都凝聚起來，讓大家一起為之而努力的目標才行。中華民族是必須要有一個遠大的理想和目標的，當整個民族都為那個看似遙不可及的理想而拼盡全力的時候，這個民族所迸發出來的力量足以讓整個星球為之膽顫；而當失去了這個理想和目標的時候，整個民族就會迅速沉淪甚至陷入窩里斗，最終分崩離析。

　　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宏大敘事。

　　漢朝宏大敘事的內容是封狼居胥，勒石燕然；

　　隋唐宏大敘事的內容是統御萬邦，揚威絕塞；

　　新中國宏大敘事的內容是掀翻三座大山，結束百年屈辱，重回世界之巔；



　　宋和明……

　　呃，這兩個貨一個先天不足，一個后勁不足，都沒能得到宏大敘事的機會，所以兩宋柔弱，大明閉塞保守，跟漢唐時代的豪放尚武迥然不同。

　　人不怕困難，只怕連個方向都沒有，一個民族同樣如此。

　　魏晉變成這個鳥樣，一方面固然是臉黑，撞上了自東漢時期便開始了的寒冷期，各種天災、瘟疫、戰亂一起襲來，根本就招架不住；另一方面也是因為沒有了秦漢時期那份開拓進取的精神，三國時期大家好歹還有一個目標，那就是統一天下，等到三國歸晉后，就徹底不知道應該干嘛了，大家沉迷于嗑藥、炫富、玄談之中，醉生夢死，陪著這個先天不足的政權一步步的爛下去……

　　想要重塑晉人的道德觀和價值觀，就必須找到這樣一個可以把所有人凝聚起來的理想和目標。不是將自己的想法強加于他們身上，而是讓他們在追逐這個目標的時候自發地改變自己，提高自己。

　　這是唯一可行的辦法。

　　他笑著說：“聽你這么一說，我總算是開竅了……確實是我把事情想復雜了，我不需要跟念經一樣將道德觀價值觀灌輸進他們的腦海中，只要給他們找一個足夠誘人的、足夠遠大的目標，就可以讓他們自動自覺的改掉身上那些臭毛病！”

　　諸葛慧微笑著連連點頭，眸底流露出幾分“愚子可教”的欣慰。

　　李睿撓著頭，喃喃自語：“可是……找個什么樣的目標呢？打到平陽迎回天子？怕是不行……北伐中原驅逐胡虜？好像對這個感興趣的人也不是很多的樣子……頭疼，真是頭疼！”

　　確實是頭疼。靖康之恥后，南宋諸將高呼一聲“直搗黃龍，迎回二圣”，便能讓南宋軍民跟打了雞血似的跟金人死磕，可情況跟南宋差不多的西晉卻不行，你對著軍民振臂高呼說打到平陽迎回天子，看有幾個人鳥你？



　　還是司馬家造的孽啊……

　　司馬懿、司馬師、司馬昭這幾個在篡魏的時候背信棄義的事情做得太多了，手段也太過血腥了，動不動就夷族，弄得朝野內外都充斥著厭晉、棄晉甚至滅晉的情緒，永嘉之亂在北方平民百姓看來那是天崩地裂，是世界未日，然而在那些早就厭倦了司馬家的統治的人看來，卻是司馬家的報應，是他們罪有應得。在這種心態之下，指望靠“直搗平陽迎回天子”鼓舞人心？怕不是要起到反效果！

　　聰明如諸葛慧對此也沒有什么好辦法，只能陪著他一起皺眉頭。

　　一時半刻想不出什么好主意，李睿也只能暫時將這個拋到腦后去。

　　“那些學堂最近怎么樣，可有按時開學？”他問。

　　諸葛慧說：“大司農都下了死命令，讓每一所學堂都必須按時開學，還給前來就讀的學童提供免費的午飯，各地官吏和老百姓哪敢違抗啊，南陽、襄城各縣所有學堂都按時開學了。”

　　李睿大為滿意：“看來我這個大司農說話還是算數的嘛！”

　　諸葛慧說：“主要是送孩子進學堂可以省一頓飯錢。”

　　李睿：“……”

　　好吧，大多數老百姓其實并沒有什么長遠的想法，他們做事只看有沒有好處。把孩子送到學堂去，固然少了一兩個可以幫忙的小跟班，但是午飯的糧食卻是省下來了，這就是實實在在的好處，老百姓自然樂意得很。



　　當然，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那些老百姓白天勞作，晚上還得到學堂去學習認字和算術，讓年紀輕輕的先生給罵得頭都抬不起來，每一次到學堂去上課對他們來說都跟上刀山下火海似的。等到頭暈腦脹的回到家里，看到幾個小兔崽子無憂無慮玩得那叫一個開心，脾氣再好的家長也惡向膽邊生：任什么老子在學堂里被先生罵得頭都抬不起來，你個小兔崽子卻可以無憂無慮的心情玩耍？憑什么！

　　拼著每年要交上百文錢學費也要把你塞進學堂去，我不好過，你個小兔崽子也別想好過，咱們爺倆一起挨老師的教鞭和粉筆擦好了！

　　于是就出現了同一根教鞭白天抽兒子晚上抽老子，同一個粉筆擦白天砸了兒子，晚上還得在老子臉上留下自己的印痕這種喜聞樂見的畫面……

　　李睿自然知道老百姓這么積極把孩子送進學堂的初衷肯定不是讓孩子去學多少東西，主要還是想省點飯錢的，不過他不愿意承認這一點，打個哈哈，說：“其實老百姓也不全是沖那頓飯去的啦！”

　　諸葛慧笑吟吟的問：“那他們是沖什么來的？”

　　李睿說：“肯定是沖著求學來的啦，這還用問！”

　　諸葛慧說：“不見得哦！”

　　李睿說：“除此之外就沒別的解釋了……對了，我的筆在哪里？”

　　諸葛慧迅速把他的羽毛筆給找了出來。

　　李睿拿出一瓶墨水倒出來一點，將一疊紙鋪開，把羽毛筆放進墨水里蘸了蘸，開始在紙上刷刷刷的寫了起來。



　　諸葛慧好奇的問：“你在寫什么？”

　　李睿說：“神話故事。”

　　諸葛慧來了興趣：“關于哪位神明的神話故事？給我看看！”

　　李睿說：“寫好了再給你看。”嘴里說著，手上也沒停，繼續奮筆疾書，一行行還算漂亮的硬筆字出現在暗黃色的紙上，一個個短小但富有內涵的神話故事在他的筆下成型：盤古開天、夸父追日、后羿射日、女媧造人、精衛填海、大禹治水、愚公移山……這些他耳熟能詳的神話故事一篇接著一篇的被他以白話文的形式書寫出來。

　　他每寫好一篇，諸葛慧就拿過去細細的看，越看眉頭蹙得越緊。

　　又寫好了一篇，李睿停下來，揉著酸痛的腕關節，長長的伸了個懶腰。見諸葛慧一直在看著那沓文稿，眉頭擰成一團，他叫：“在想些什么呢？”

　　諸葛慧說：“我在想你寫的這些神話故事到底是想表達什么！”

　　李睿說：“我想表達的東西很明顯呀，你沒看明白？”

　　諸葛慧說：“我看不明白！你寫的這些東西實在是太離譜了！盤古開天辟地，死后以身軀化滋養天地萬物；精衛掉進海里溺水身亡，死后化作一只小鳥不斷銜來石子投入大海要將大海填平；后羿嫌十個太陽一起出來太熱了，一口氣射掉了其中九個……我的老天爺，你到底想做什么呀？你是不是不知道天日到底代表著什么！？”

　　李睿說：“明白啊，天日代表著天子嘛。”



　　諸葛慧瞪了他一眼：“知道還這樣寫，你是嫌自己的麻煩還不夠多，特意多給自己制造一點是吧？趁早把這些文稿燒了，不然的話一旦流出，鐵定會后患無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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