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漢獻帝建安十年，羸弱的王朝燭火一樣，在風里搖晃。

        河內(nèi)郡，懷縣。

        一個小孩出生了。

        他叫山濤。

        當然，他的出生，與王朝的興替更迭，連一點微不足道的關系也沒有。如果硬要拉扯上什么關系，那么，也是在日后。在已經(jīng)三分天下的時候，曹魏政權(quán)里，懷縣地界上出了一個很有影響力的人物。這個人物叫司馬懿。一個王朝的掘墓人，恰好，也是懷縣人。恰好，娶了這個小孩的表姑。

        庶出，早孤，居貧。

        這是出身帶給的他的枷鎖，像自娘胎里帶來的胎記一樣，讓他覺得倒霉和可恥。因此，發(fā)憤苦讀，掙脫枷鎖，才是他唯一的出路。從來沒有人教給他這些，長期的寄人籬下，白眼和冷落，早已讓他懂得了這些道理。

        三歲喪父，七歲喪母，吃百家飯，睡百家炕長大。

        十歲，聞名鄉(xiāng)里。年少成名的消息，迅速地傳到了洛陽。

        第一次去洛陽，見到了表姑夫。拘謹慎行的小孩，被要求和姑父家的兩個公子，司馬師、司馬昭兄弟比試過才藝，分不出高低。

        這是十歲之前的事情。在后來的很多年，山濤回憶初到洛陽的情景，記憶模糊難辨，他對這段關于他幼時慧聰?shù)氖�傳在懷縣的佳話是不是真的，始終持一種懷疑的態(tài)度。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后來，娶妻，生子，完成血脈的承傳，只有這件事對他來說一帆風順。

        但在那時，他首要的愿望不是這些。他想到洛陽去，繁花似錦的城市，喧囂熱鬧的街巷，誰不向往。去洛陽做官，運氣好的話，封妻蔭子，光耀門楣，這些東西，誰不向往，誰不喜歡？

        然而，朝代幾經(jīng)更迭，風云突變，讓他總是望而卻步。說得夸張點，有時候，一覺醒來，竟不知是誰家天下。真有這種神情恍惚的時候，他就問妻子韓笑。笑是個好女人，在懷縣打著燈籠也難找的女人，不僅漂亮，最重要的是人也聰明。

        每次他這樣問，笑總是會忍不住哈哈大笑。

        山巨源先生，今日是曹魏天下延康八年。

        山巨源先生，今日是曹魏天下黃初七年。

        山巨源先生，今日是曹魏天下正始六年。

        ……

        他問了夫人二十年，不知問了多少遍。想起來，笑的回答仿佛每次都不同，讓他錯愕，于是更加覺得神情恍惚。

        想想吧，年輕時許下的封妻蔭子、光耀門楣的偉大愿望還在心里住著，只是對山濤來說，他早已不再年輕。40歲，在他那個時代，可不就是一個人的暮年么？在河內(nèi)這個地方，能活上四十歲的人，可不是說抓就能讓你一抓一大把的。這樣看起來，他的人生似乎就要走到了盡頭。

        四十歲的人了，才只是個河內(nèi)郡的主簿。一個抄抄寫寫的小官，就算在河內(nèi)，也沒有什么名氣，沒有多少人知道。也難怪夫人總是會笑他。有時是癡笑，有時是嬉笑，有時說不定就是嘲笑。笑的笑，總是讓他覺得臉上掛不住。他有時會捫心自問，這不就是一個“小時了了，大未必佳”的故事么？一輩子當個抄抄寫寫的小官有什么用？餓不死也吃不飽，更不能實現(xiàn)他在年輕時曾立下的那些遠大的抱負。

        最讓他覺得可恥的是，剛結(jié)婚那會兒，有一次他喝醉了酒，居然跟夫人開玩笑說，我將來是要當“三公”那樣的大官的，到時候你能配得上“三公夫人”的稱號嗎？

        夫人大笑：“放心吧，若是你能做得了三公那樣的高官，我一定能配得上“三公夫人”的稱號。水漲船高嘛，一個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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