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魏正始六年，同樣是夏天的一個晚上。四十歲的河內郡主簿山濤，與尚書臺石鑒住在府衙里，兩人同榻而臥。

        他們剛剛喝得酩酊大醉，于是，兩人之間話就很多，絮語至天明。

        天明以后，尚書臺石鑒突然發現身邊床榻上昨夜與他暢談不休的主簿山濤，毫無蹤影，只留下了一襲官袍，一方官印，還有一封辭職信。

        世上總有一些奇怪的人，奇怪的事，讓人覺得不可理喻。那時的山濤，對石鑒來說，大抵就是個奇怪的不可理喻的人吧。

        第二天，山濤在家里同夫人大吵了一架。

        當時的情景是這樣。

        早晨天才剛亮，山濤回家，走進了家門。馬和人一樣疲憊。

        夫人韓笑：死鬼，怎么這么早就回來？今天不用上班嗎？

        山濤沉默不語，不由分說地拽著夫人徑自走進客堂，走進臥室，然后靜氣凝神，過了一會兒，才嬉皮笑臉地對韓笑說：老婆，告訴我，想做“三公夫人”嗎？

        韓笑說：廢話。當然想啊，可是你做得了“三公”嗎？

        山濤笑著說：這次我的機會終于來了。

        二十年前的舊事重提，不能不讓人覺得些許的悲涼，猶如在不知不覺的秋日某天悄然而至的第一場霜，一出手時就覺得冷，這才發現夏天其實已經過去了很久。

        夫人問：此話怎講？

        山濤說：我辭職了。扔了官袍和官印在府衙里，招呼也沒有跟人打。現在，在河內，這件事情，肯定已經傳得沸沸揚揚了。

        韓夫人實在覺得莫名其妙，就問山濤：是天上掉餡餅，朝廷封你做大官了？

        山濤苦笑：沒有。

        任何人聽到這里，都會覺得氣不打一處來吧。再聰慧，再寬宏大量的女人，也是一樣。因為對一個上有老下有小的家庭來說，生活不光是瀟灑義氣，還有柴米油鹽，雞毛蒜皮。

        你是腦子出毛病了吧！既然天上沒有掉餡餅，那么你辭職跟你做“三公”那樣的高官，這兩件完全南轅北轍的事情能有一吊錢關系？

        山濤輕輕地拍一下夫人的肩背，柔聲說：老婆，你要相信我。

        夫人一把甩開這只搭上她肩背的手，同時，淚眼朦朧，盈盈地哭了起來，說著就要去找老娘告狀。

        山濤攔住夫人：你哭什么啊？

        韓氏雙手推開山濤，推了他一個踉蹌，說：你神經病！我除了哭，還能怎么樣啊？你說我還能怎么樣？

        女人的一哭二鬧三上吊，這下子全部上來了。

        一時間解釋不清，被誤解的感覺不太好，山濤也覺得怒火直冒，于是憤憤地罵了一句“黃臉婆！”

        韓氏正哭得梨花帶雨時，聽到山濤居然罵她“黃臉婆”。一個對女人來說是極大羞辱的詞語，居然從一慣斯文的丈夫口中說出。而這個詞語的指向居然是自己。一想到這里。就有更多的悲，從心來。于是韓氏哭得更加撕心裂肺了，覺得丈夫不止是神經病，窩囊廢，還是個衣冠楚楚的禽獸。

        有些女人，哭比笑好看，有些女人笑比哭好看。

        山濤見慣了夫人韓笑的笑。第一次見她哭時，才意識到韓氏只能是第二種女人。她的哭著實難看、粗野、潑辣，和二十年前他初次見到的懷縣的那個小家碧玉，和二十年前那個小家碧玉般的聰慧美麗的女人簡直判若兩人。

        他覺得以后還是讓她少哭多笑為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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