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晉太康四年六月的一個早晨。

        洛陽。太極大殿。

        早朝將散。

        太傅山濤徑直走上前去，跪求晉武帝司馬炎：臣有一愿，望皇上批準。

        司馬炎：老太傅，快快請起，但講無妨。

        山濤：臣已老弱身殘，怕是不能再為朝廷效力了，因此懇請皇上允許臣……允許臣辭官告老。

        他說著，氣喘吁吁，聲音不由自主地戰栗，如同篩糠。

        司馬炎這一次終于同意了太傅山濤的請求。

        ……

        太康四年六月的這個晚上。

        洛陽。

        一家隱匿于浮華市井里的小門小院。

        時間尚早，山濤無心睡眠，起身出臥室，移步至庭院的水榭之上。

        抬頭望天，月光如水銀一樣，漫漶在眼前寬闊的水面之上，照出一片明亮。他看見不遠處的對面，七棵筆挺竹篁，在似有似無的風中簌簌晃動。

        它們已經很老，他也很老。

        早晨在朝堂之上，山濤第三次向晉武帝司馬炎請辭歸家。這一次，司馬炎終于同意了他的請求。

        于是，78歲的時候，山濤終于成為了一個生活在洛陽城里的閑人。

        記得，當他費力挪移著遲滯蹣跚的腳步，出太極大殿的大門時，聽見晉武帝司馬炎用一種聽來是仁厚寬宏的聲音說：老太傅！慢走！身后的文武百官也說：老太傅！慢走！

        終于卸下了這一挑沉重的擔子，心里無限輕松，也無限寂寥。

        人世的牽絆、恩怨、藩籬……于一個行將暮年，不，應該說行將入土，行將入土的老頭而言，都已經成為過眼云煙。

        他希望不再是西晉朝廷的太傅、不再是山濤、不再是他自己，只愿成為眼前那七棵翠綠竹篁中的一棵，僅此而已。

        睡不著，只好找來幾名擅長器樂與舞蹈的女眷于院中夜宴。

        舞姿是優美的，樂聲也動人。

        山濤便攜了夫人韓氏過來，一同坐于院子里，一邊賞月，一邊賞樂。

        撫琴奏樂的是兩個年輕的女孩子。

        一曲終了。另一曲又起。

        起伏、波動劇烈的樂聲，聽來是熟悉的調子。山濤聽出來了，這首琴曲的名字。是的，它就是《廣陵散》，又名《聶政刺韓王》。那么熟悉的調，那么清晰如毫發畢現的樂聲，是他從前聽了又聽的一首琴曲。

        女眷彈得不好，這不能怪她們。因為，這曲子的曲譜早已失傳多年。曾經彈奏這首曲子的琴家，是活躍在曹魏景初年間一個非常有名的人。這人叫嵇康，是他早已故去多年的摯友。

        樂聲并不停止。

        在空曠庭院里，跌宕有致，起伏升降，牽拽著一個年邁的老頭的心，回到了久遠的他以為再也回不去的那些過去。

        他想起嵇康，想起阮籍、向秀、劉玲、阮咸和王戎，當年的“竹林七賢”，他們每個人的形象，都是那么活靈活現地立在了他的面前。

        那是他四十多歲時遇見的一些人，他們卻在此后，深深地影響了他的余生。

        樂聲仍然不止。

        一曲彈奏得并不太好聽的《廣陵散》，從兩個女眷的指尖上流下來，流入他的耳際。

        耳膜震顫，接收信號，傳至大腦，反應給身體。

        人，就陷入了深深的回憶。

        看來，今晚確是一個適合回憶的夜……幾十載光陰，在一個耄耋之年的老人看來，，猶如保存完好的黑白映畫，颼颼地翻過，一頁一頁，清晰可見，又如同掌中的紋路，細密而又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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