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星衍連著熬了兩天夜，最終也沒看出個所以然來。

        意識流電影會不那么追求完整性敘事，鏡頭所表達的東西撲朔迷離，看的時候可能會幾進幾出，但又不妨礙電影魅力的迸發。

        《半夏》時長一個小時二十分鐘，喬星衍已經不知道這是第幾次把進度條拖到第四十五分三十七秒。

        畫面跳轉到一家昏暗的酒吧，角落布置成一個簡易舞臺，暖白色的燈光從高處傾瀉而下，包裹住柏行川的軀殼，和他懷里的薩克斯混為一體，交融出耀眼的金。

        喬星衍看電影喜歡開著半屏彈幕，這一幀出現時，屏幕上瞬間涌出了一大片密密麻麻紅色的“前方高能”。

        [來了來了，千萬別眨眼]

        [視聽盛宴]

        [準備好耳機準備好耳機！]

        柏行川演奏的是一首薩克斯經典曲目——《回家》。

        喬星衍還上高中的時候去大學找過他爸，當時他爸正在教室里上課。

        他站在白色的門外，聽到和現在一模一樣的旋律。

        只不過柏行川吹的是中音薩克斯，音色較原曲而言略微低沉，但不失清亮。

        柏行川在影片中疊穿著簡單的白色襯衫和亮藍色的無袖毛衣，骨節分明的大手捧住薩克斯，像是從油畫里走出來的儒雅男爵。

        音樂有能讓人記憶回溯的魔力。

        柏行川的學習能力眾所周知的強，就像他自詡的那樣，客觀上看哪里都是優點，一流的演技、顏值、審美，包括出身和人脈。

        大眾給他冠上至高無上的評價，卻無人知曉他主觀上的三流性格。

        自私，傲慢，目中無人，如果他也當了總裁，絕對是苛責下屬的刻板人設。

        喬星衍并不認同他所謂的客觀實力大于主觀性格的理論，卻又不知道從何與他爭辯，就像當年柏行川拋出“成績大于一切”的狗屁理論一樣令人語塞。

        認知是很難改變的吧，就像三觀一樣。喬星衍想。

        那他們三觀不合，果然不適合做朋友。

        天色微暗時的黃昏，也是敲響他痛苦的警鐘。

        小方給他打了電話，說已經到他家樓下，并承諾絕對不會讓他做別人的車回家。

        聽著怎么這么奇怪。

        喬星衍無精打采地走著，又來到了307，房間卻空無一人。

        不像第一次那樣刺激橫生，但無人的房間里仿佛還存有柏行川的影子，喬星衍莫名有些拘謹。

        可能公司每天都有人打掃的緣故，那股熟悉的檸檬香味濃了許多，墻上掛著的簡約鐘表不緊不慢地走動。

        直到“5”這個數字，門開了。

        18：05

        柏行川來了。

        “什么時候你也喜歡遲到了？”喬星衍嘲諷道。

        柏行川坐到他對面：“抱歉，有點堵車。”

        喬星衍這才注意到他和以往的不同之處。

        柏行川的頭發上噴了發膠，頭發一絲不茍地向后順著，黑色大衣里面不再是圓領衛衣，這次變成了方方正正的白色襯衫領。

        喬星衍好奇道：“你今天有工作？”

        問完喬星衍就有點后悔，相比之下顯得他很閑一樣。

        柏行川嗯了一聲：“有個聚會。”

        喬星衍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詫異道：“聚會？”

        這比天上掉餡餅還神奇，柏行川這人竟然會參加聚會？！

        柏行川像是有讀心術一般，消解了他的疑惑，“商業聚會，不是問工作？”

        喬星衍點點頭，坐正身體。

        他依舊好奇，但他又覺得根本沒必要去關心柏行川的社交圈，本就是兩個世界的人，問了又能怎樣。

        和柏行川共處一個空間總是尷尬。

        “一周看一部電影，感想如何？”柏行川將他帶入正題。

        喬星衍不想承認自己沒看懂的事實，模糊不清道：“還好，沒什么感覺。”

        “不想發表點感受？”柏行川看著他，“我記得你以前很喜歡評點。”

        話說的沒毛病，喬星衍的確喜歡和別人分享自己的觀后感，并不是只對柏行川。以往得到的反饋都是冷淡的“嗯”或者不耐煩的“知道了”，除了沈望一和簡瑤，根本沒人理會他的感受。

        伴隨著長大，他們能聊的話題也漸漸減少，不過并不尷尬，只是沒有之前熱鬧。

        也有關與不被他人知曉的經歷，他們已經很難開口，去闡述某種觀念。

        喬星衍微微一愣，瞄了他一眼，滿不情愿地說：“那我就分兩部分淺談一下。”

        柏行川點頭道：“好。”

        說完他背部向后靠了靠，眼神專注，一臉認真。

        喬星衍清清嗓子，開始滔滔不絕。

        “先說劇情吧，我其實看得一知半解，但我能感受到導演想表達的東西，就是現實和夢想的落差感吧，就算實現了夢想依然會覺得空虛，這么理解應該沒問題哈。”

        柏行川沒給反應，喬星衍也不看他，一邊回憶一邊繼續說：“有一段我還挺喜歡的，就是樂器店那里，拾荒老人每天都去彈琴，遇到了一個小孩，但小孩家里不同意他學樂器。我還挺喜歡這種差距感對比的，值得夸的服裝搭配還有演員的鏡頭感，而且我發現這個導演很喜歡懟臉拍眼睛。”

        “還有，配樂也很棒啊，每個背景音樂變化都反應了人物內心，但我不太喜歡這個風格的濾鏡，有點……太亮了，很容易眼睛疼，除了人物面部打光還是很驚艷的，比如說……”

        喬星衍突然止住聲音，接下來要說的話讓他難以啟齒。柏行川依舊若無其事地看著他，讓人摸不準他到底有沒有在聽，眼神似乎有些游離。

        鐘表的轉動聲清晰地回蕩在沉默中。

        喬星衍別別扭扭地說：“比如說，你吹薩克斯那段。”他決定速戰速決，“然后就是演技，總體來說比劇情好看，你演的不錯。”

        這是實話。

        明明已經做好了冷嘲熱諷的準備，卻還是會在看到正片時讓他一眼驚艷，很奇怪的感覺，他在柏行川的身上看到了某種紀實感。

        那是最貼近生活，最能引起觀眾共鳴的演繹方式。

        又等了一會兒，柏行川依舊沒動靜。

        夠沒眼力價的。

        喬星衍只好輕聲道：“沒了。”

        柏行川點點頭，剛回神似的，“說完了嗎？”

        喬星衍重復了一遍“沒了”。

        “知道為什么讓你談觀后感嗎？”柏行川問。

        喬星衍自然猜不透他的腦回路，只要是正常人都猜不到，所以他坦然地回答了不知道。

        “你已經說出來了，”柏行川說，“哪里是優點，哪里是缺點。”

        喬星衍沒理解，含糊道：“什么意思？”

        柏行川慢慢開口道：“既然能看出來別人的優缺點，為什么不知道自己的？”

        像是被戳中了心里某個點，喬星衍面上無故燙了起來，熱度持續上升。

        “誰、誰說我不知道！”

        大聲說話是掩蓋內心情緒的優選良方。

        柏行川淡淡的眼波緩緩掃上他紅透的雙頰，一副不想拆穿的樣子，“知道了可以說給我聽，但我只會聽你的優點。”

        喬星衍低下頭，他這回是明白了柏行川的授課風格。

        不倫不類的神經病。

        優缺點和演技有什么關系，找到了就能演好戲嗎？那世界上那么多足夠了解自己的人，要是都涉足演藝圈，還不人人都是影帝影后？

        仔細思考一陣后，喬星衍有些不自然地直了直腰。

        “我的優點。”他頓了頓，手心控制不住地冒汗，“可能就是臺詞背得快，外表也適合搭戲，擅長爆發戲，尤其是情緒很激烈的那種戲，日常戲也不能說演得不好，導演想要的感覺能演出來，但我感覺又缺了點什么。”

        他又組織了下語言，變得順滑：“總結來說，我情緒上的處理還是不錯的，但平淡的時候反倒很做作……”

        說完他猛地抬頭，看向柏行川的臉。

        對上他怔愣的目光，柏行川一臉笑意：“和你第一次說的不太一樣啊。”

        明明語調輕快，他眼里卻透露出某種濃重的情緒。

        喬星衍沒理會他，愣神之際，他想起來之前找林海時的閑聊。

        “柏行川這個人啊，過分自信，而且還很幼稚。”林海抽著細煙，靠著大理石的陽臺。

        喬星衍當時只嘟囔了一句：“他還幼稚啊，那我就是弱智。”

        林海笑得很大聲，甚至蓋過了遠處的海浪。

        “不是說性格，而是為人處世。”林海說，“他一定要從別人嘴里得到自己滿意的答案，不然就會像小孩子要糖一樣，揪著一件事不放，反復磨，直到得到他想要的東西。”

        以前喬星衍并不懂這句話，因為他只把柏行川當成一個性格古怪的別人家的孩子，不主動說話也不回答，讓人猜不透也心生厭煩。

        這樣的人會夸人嗎？

        不會，他只會變著法的讓別人自己夸自己。喬星衍想。

        那他會貶低人嗎？

        也不會，他習慣無視一切。

        但不知道為何，喬星衍有種身心通暢的快感，仿佛堵住出水口的石塊被踢開，泉水再次暢流。

        或許是他找到了自己的優缺點，或許是他完成了柏行川那讓人頭疼的“作業”。

        又或許是，他已經很久沒說這么多話了，還是和一個并不喜歡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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