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回到相府不久后，屋外便淅淅瀝瀝地下起了小雨。

        濃云遮蔽圓月，夜晚散值回來的幾名小將頂著斗笠跑進了花園，婢女小廝們急忙前去端茶送水。

        待房門外的響動稍稍平息后，楊蓮花才披著一件月白色的外衣，抱著軟枕，將燭火熄滅走出了房門。

        隔壁的臥房內，楊苒依坐在妝奩前，剛放下發髻，準備梳發就寢，便聞見了敲門聲，宮中習性使然，她應了聲：“進來！”

        旋即便瞧見自家妹妹從門外探出了顆小腦袋，眼睛撲閃撲閃地將她望著。

        “蓮兒！”楊苒依眸色一亮。

        本以為是方才離去的婢女又送了些甚么物什過來，見著款款走進來的姑娘，她忙放下木梳起身迎了過去，“你還沒休息呀？”

        楊蓮花挽起前者的胳膊，將頭靠在對方的肩膀上，親近道：“姐姐，蓮兒今晚想和你睡！”

        年長了幾歲的姑娘引著妹妹來到床沿邊兒坐下，微笑著打趣道：“都這樣大了，難道還怕雨夜里打雷不成？”

        “才沒有呢！”楊蓮花放下軟枕，唇邊揚起甜美的弧度，“我只是有些懷念小時候同姐姐一塊兒睡覺的日子了。”

        楊苒依瞧著對方那張精致得似瓷娃娃一般的小臉，連心情都舒暢了不少，她欣然應允：“那蓮兒今晚就睡這吧！”

        熄燈后，夜色濃重。

        外頭的雨還在下，整間屋子都陷在密雨傾斜的昏暗靜謐之中。

        一大一小兩個姑娘躺在臥榻上四目相對，楊蓮花像是個突然開了竅的話匣子，將這些日子在軍營里的所見所聞都一股腦兒地道給了姐姐聽。

        情竇初開的小姑娘自然眼里心里都是自個兒喜歡的人，故此她著重敘述了李哪吒的那些顯赫戰績，并且不著痕跡地將楊戩干的事兒也順帶強調了一番。

        當楊苒依得知三軍督糧官親自上陣只為了取崇應彪身邊一名參將的腦袋時，鼻間還是忍不住泛起一陣酸意。

        兩個人東拉西扯，說說笑笑，連窗外的雨停了都未曾發覺。

        楊蓮花絮叨良久后，聲音戛然而止，她于黑暗中注視著對方清亮柔和的眼眸，沉默了片刻才緩緩道：“姐姐，你應該不會再離開我了吧！”

        她這一句來得突兀，似乎方才那些閑話兒皆是鋪墊，此刻終于繞到了關鍵點上。

        楊苒依是明白的，明白這丫頭處心積慮就是想將自個兒留在這里，可留下來就等于留在楊戩身邊。

        天道是很殘忍的，兩個人明明不能在一起，卻偏偏還要讓他們遇見。

        數十年前，真君為了阻攔天帝將瀟芊推入畜生道，從灌江口一路打上了三十二重天，于凌霄殿前斬殺三百名黃巾力士，血染南天門，此番違逆之舉，終是觸怒眾神。

        憶及此，楊苒依五指悄悄收緊，她真的怕，怕今世的那個人也會為了她做出甚么不可挽回的事情來。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只要彼此能安穩度過這一生，這段情，就此舍棄，又有何妨？

        楊苒依不知該作何回應，她想了想，最好還是說點對方感興趣的事情繞開這個話題。

        故此，她莞爾開口：“蓮兒，我看你同哪吒的關系已經挺親密了呀，你們是不是定下了？”

        這驟然一問倒還確實起到了轉移注意力的作用，楊蓮花當即羞赧地埋下了頭，腦海中不禁閃過與那人在一起的令她臉紅心跳的諸多場面。

        小姑娘眼角眉梢皆是掩飾不住的喜色，小聲道：“應該……算是定下了吧！”

        “我瞧著他也比以前穩妥些了，對你也是非常上心，不如你們先將婚事定下，等兩年后服喪期滿就能成親了。”

        楊苒依面露欣慰，妹妹的終身大事，她是一直都記掛在心上的。

        因著這話，楊蓮花似是突然找到了突破口，順勢便道：“那我成親的時候，姐姐你會陪著我的吧？”

        小姑娘懇切誠摯的目光映在姐姐的眼眸里，逐步沖擊著后者的心理防線。

        這丫頭果然未曾將留下她這事兒忘卻過。

        楊苒依不禁思忖，蓮兒也不過就是個十幾歲的女孩子，她希望親人都陪在自個兒身邊又有什么錯呢？別人能擁有的姐妹親情，她也應該擁有不是嗎？

        姑娘緩緩抬手撫上妹妹的薄肩，允諾道：“會的，蓮兒成親那天，姐姐一定會陪在你身邊的。”

        聽見對方終于稍稍松口，楊蓮花趕忙將小腦袋蹭進身前人的懷里，雙臂緊緊環住那抹細腰，趁此機會得寸進尺：“那我成親之前，成親之后，姐姐都要陪著我，蓮兒要一直和姐姐在一起，永遠不分開！”

        她說得緊湊且帶著點兒央求，似是不容人拒絕。

        這樣的情景，讓楊苒依想起年少時的那些歲月，高堂俱在，姐妹安好。

        幼時的蓮花喜愛將小手臂掛在她的脖頸上，聽她講睡前故事，若是她不依，便會鬧騰許久。

        姑娘目光愈漸閃爍，眉眼間染上哀愁，似是在心里苦苦掙扎。

        她沉默了良久后才緩緩將臉頰抵于妹妹的發間，在后者的視線之外，嘴角顯露出一抹苦澀的笑，回應道：“好！我會一直陪著蓮兒，三書六禮……姐姐都不會拉下，你出嫁那日，我會親手替你穿上鳳冠霞帔，送你上花轎，入洞房。”

        而這些種種，此生，于她而言，已是奢望。

        楊苒依語調緩慢，聲音輕輕柔柔的，飄蕩在幽闃無聲的臥房內，讓楊蓮花聽著聽著便情不自禁濕了眼眶。

        小姑娘強忍住淚意，仰起頭朝身前的人明媚一笑，“那我們說好了，姐姐不許反悔。”

        “拉勾！”她伸出了自己倔強的小拇指，眸子黑亮亮的，就似小時候那般。

        楊苒依無奈，只好緩緩勾住對方的手指應下：“不反悔。”

        她既是姐姐，就應當盡到做姐姐的責任，都是自己最愛的人，她哪一個都舍不得傷害。

        夜深了，房內愈漸轉涼，她掖了掖楊蓮花的被角，輕聲道：“很晚了，休息吧！”

        后者乖巧地頷首，旋即于黑暗中翻了個身，方才忍住的淚還是不可控地溢出了眼眶。

        楊蓮花抿住唇，偷偷抹掉臉頰上的濕意，于心中五味陳雜地道了一聲：對不起，姐姐！

        日子過得不緊不慢，轉眼間，中元節已是數日前的事情了。

        七月底之際，正值酷暑，西岐城外熱浪翻騰，這種時節是不宜打仗的，軍營的值守剛在日頭下站了不到一個時辰，便已是大汗淋漓。

        鄧嬋玉再三斟酌，權衡利弊，最終還是決定歸降西岐，而彼時的鄧九公剛于首陽山附近重整完兵馬，準備先回三山關再做打算。

        西岐前來勸降的鐵騎由黃天化領兵，鄧嬋玉做說客，將鄧九公半路攔截，隨之而來的是周武王的詔書。

        鄧九公歸周后，鄧家軍收編于威武軍的鐵騎營，仍由鄧家父女統帥，西岐與朝歌的這場戰役，暫且告一段落，西岐城得以休養生息。

        -

        時至傍晚，暑氣漸散，相府東跨院的花園里百草芳華，木槿與紫薇爭相斗艷。

        經過數日的調配，飲鴆毒與九曲銷魂散的解藥，楊蓮花都研制出來了，也已找人試驗過藥性，但至于這如何解毒一事，她卻一直都未曾同當事人提起。

        李哪吒甫一拿到失而復得的火尖槍，便提前宣布自個兒大傷“痊愈”，迫不及待地跟著黃天化去了軍營。

        三個臭皮匠跑了倆，楊蓮花落了單，便只得來尋鄧嬋玉說說話，畢竟這解藥一事兒，姜子牙那可一直密切關注著，但如若被他知道了實情，恐怕連征求楊戩意見的機會都不會給。

        兩個姑娘并肩行在迂回的抄手游廊上，似乎都帶著點兒愁眉苦臉。

        待經過主院的最后一扇月洞門來到西跨院時，遠遠的便能瞧見前方站在假山旁的一高一矮兩道身影。

        楊蓮花不自覺緩緩停下腳步，連帶著鄧嬋玉也駐足在原地。

        湖面波光粼粼，翠綠的荷葉之下游魚往來。

        楊戩身上的外傷恢復了個大半，見眼下光景正好，楊苒依便陪著他出來透透氣。

        斜陽金黃，灑在少年纏著白綢的側臉上，沉寂又溫柔，身旁的姑娘怕他熱著，便伸手將他往樹蔭下拽了拽。

        楊苒依剛松開身旁人的衣袖，一只手便冷不防被他牽住，姑娘怔了下，連忙想去抽回自己的手，然而她每使勁往外掙脫一下，對方手中的力道便加大一分。

        楊戩稍稍側頭，朝她所在的方向道：“苒兒，你別亂動，我身上還有傷呢！”

        他聲音輕緩，卻透著一絲脅迫的味道，楊苒依不好再繼續掙扎，只好將頭垂下，就這樣任由他牽著。

        少年面上淡定自若，嘴角甚至稍稍揚起得逞的弧度，但心里頭還是有那么點兒緊張的。

        如若不是李哪吒與黃天化突然跑來對他循循善誘了一番，估摸著他此刻也就規規矩矩地站在那吹風，甚么也不會做。

        思及此，他們二人的話又生動地呈現在楊戩的腦子里。

        “女人，要用哄的，知不知道？”

        “學會賣慘，讓她可憐你，心疼你，舍不得走。”

        “用你男人的魅力征服她，如若她不從呢？就霸王硬上弓，強取豪奪，明白嗎？”

        這愈回憶，楊戩身上的雞皮疙瘩就愈往外冒，男女之事，果然最難啟齒，也不知這兩人是怎的無師自通生出這般多道理來的，就跟意外得了本武功秘籍似的。

        以及他向來是個喜歡細水長流的人，他們倆又為何要急著與他說這些？

        正思忖間，身旁忽傳來一聲驚叫，姑娘的身子因閃躲的慣性靠在了他的胳膊上。

        楊戩正欲發問，便聽見了極其熟悉且獨特的哼叫聲，他順勢摟住對方的腰，安撫道：“別怕，它是哮天犬。”

        雖說他看不見，但大抵也能猜到估計是這小東西又偷偷跑出來嚇唬人了。

        楊苒依方才只覺有甚么活物在蹭她的腳踝，待猛然轉首時，只見一條白色短毛的細犬正張著嘴注視著她。

        她心中一驚，竟然是它！

        楊苒依是知道它的，在瀟芊的記憶里，它是當年一直陪在真君身邊的哮天神犬。

        而它似乎也還記得她，一雙圓溜溜的小眼睛里光芒閃動，帶著點兒久別重逢的雀躍，小聲哼唧的同時還用尾巴拍打著她的裙擺。

        哮天犬已經跟了楊戩數年，它的喜怒哀樂，后者還是能聽得出來的，但哮天是條主戰的神犬，多少有些兇狠，這還是楊戩頭一次遇見它肯主動與人親近。

        少年對自家神犬的此番討好之舉頗為滿意，他淺淺笑道：“苒兒，看來它很喜歡你啊！”

        楊苒依知道他看不見，便也無需遮掩，她含笑蹲下身子，忍不住伸手捋了捋哮天犬腦袋上的毛發，后者似乎很享受這樣的撫摸，迎合著用頭去蹭姑娘的臉頰。

        她忙抱住哮天犬的脖子，不禁被它逗得笑出了聲，好看的眉眼彎成了月牙狀。

        楊戩站在暮風里，耳畔是屋檐下傳來的鈴鐺聲與姑娘清淺婉轉的笑聲。

        他嘴角的笑意更深了幾分，記憶深處那些年少時在楊府度過的無憂歲月迎面撲來，鮮活且美好。

        芭蕉樹后的游廊上，楊蓮花瞧著自家姐姐喜笑顏開的模樣，也不由得面露怡然之色，她好久沒見著對方這樣開懷地笑過了。

        然而此時，身旁卻陡然響起一聲冷哼，她茫然轉頭看去，只見鄧嬋玉雙手叉腰，神色微怒，忿忿道：“這討厭的死狗，憑什么對本小姐那么兇，卻在她面前搖尾乞憐的。”

        說著說著，她肩膀上明明已然痊愈的皮肉傷似是又在隱隱作痛。

        楊蓮花愣了下，愈發覺得這位女將軍有些可愛，她不禁失笑：“鄧將軍又何必同一條狗較勁呢？”

        鄧嬋玉朝她撇撇嘴以示不滿，隨即又瞅了眼她手中的藥瓶子，失了耐心似地言歸正傳：“你這解藥，就打算這么一直揣著？”

        聞此，楊蓮花明亮的眼眸又逐漸暗了下去，她復望了眼湖畔邊站著的二人，而后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道：“等哪吒和天化哥哥回來，咱們就去同哥哥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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