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膳過后沒多久，天便黑了下來。

        小屋里點上了燭燈，給原本寂寥無人的半山腰增添了一絲煙火氣息。

        暖陽高曬一整日，連溪面的冰都有些松動了，清晰地透出游魚擺尾的影子。

        璀璨星河之下是微黃的野草與黛青的遠山，林間深處偶爾傳來一聲悠長的鳥鳴，顯出一派安寧清幽。

        “楊戩也真是會享受，還知道帶著媳婦兒來這里過二人世界。”李哪吒慵懶地靠坐在屋檐下的竹階上，抬頭望向那輪殘月，神色怡然地說著。

        楊蓮花就坐在他身旁，聞言，眉眼彎出了精致的弧度，若說世上真有天生一對，地造一雙，那一定是她姐姐和楊戩。

        “希望他們再也不會遇到甚么磨難，能兒孫滿堂，安然度過這一生。”小姑娘抱膝盯著星辰，就像是在許愿似的，言辭懇切。

        畢竟這兩個人在一起得太難了。

        少年聽著她清脆的嗓音，在沉寂間生出一絲悵然來，忽然道：“就是不知何時才能再相見？”

        不承想，連他也會如此依依惜別，楊蓮花默默埋下了頭，眉眼間染上愁緒。

        娘親，她還活著嗎？

        天地蒼蒼，乾坤茫茫，但他們兩個的前路在何方？

        她不敢回終南山，當年師父教導過她，修道之人，要以普度眾生為己任，而她卻貪生怕死，不愿為了一城百姓犧牲她自己，她不配做云中子的徒弟。

        哪吒也不敢回乾元山，太乙真人傳授他武藝，賜予他法寶，絕不僅僅是讓他去護佑一個女人的。

        如是想著，楊蓮花淡淡開口：“哪吒，你為了我，放棄建功立業，名流千古的機會，真的值得嗎？”

        少年轉頭，借著月色安靜地看了會兒她，眼中是捉摸不透的情緒。

        這個問題，如果放在一年余前，他也許會猶豫，畢竟那時候的她，于他而言，僅僅是救命恩人和兒時的玩伴，但現在，他們一起經歷了這么多風風雨雨，他那顆真心，還有甚么好懷疑的嗎？

        “我曾經是很想成為一名戰功顯赫的大將軍，讓我的名字傳遍大江南北，帶領周軍的鐵騎征服整個天下，因為我想向李靖證明，我不是一個只會闖禍的混小子。”

        他語氣凜然地說著，讓楊蓮花不禁生出一陣自責來，是她害得他理想破滅了是嗎？

        但她又清楚地看見對方那雙黑白分明的星眸里，逐漸漫上柔和的神色，朝她懇切道：“但如果，我身邊沒了你，這一切……又還有什么意義呢？”

        他頓了頓，“我寧愿負天下人，也絕不負你。”

        他如今是越來越會哄她開心了，這種話也不知是誰教給他的，但漂亮話誰都會說，尤其是男人。

        楊蓮花沒急著動容，而是冷靜問：“我對你來說，真有那么重要嗎？”

        李哪吒眸色稍沉，似是對她的質疑有些不悅，但如今的他，對她是尤為包容的，僅此一瞬陰霾過后，神情又緩了下來。

        他輕輕一笑，認真地注視著她，道：“當然，因為這個世界上，再也不會有人……像你一樣對我好了。”

        聽人說，人與人之間，最好的關系便是相互虧欠，因為虧欠，所以感恩，因為感恩，所以珍惜。

        就如楊戩對楊苒依，兒時的情誼終究在漫長的歲月里沉淀為了金石不渝，永生難忘。

        他這句話不是甚么海誓山盟，但卻無比真實。

        楊蓮花靠了過去，將臉頰埋在了李哪吒的頸窩里，貪婪地感受著那些強勁的經絡里散發出來的朝氣蓬勃。

        她承認，最初是她先動的情，但這世上沒有誰會無緣無故對一個人好，也許早在數年前，她就在心里埋下了一份希冀。

        她想知道當年的男孩兒，是否真的會長成太乙師叔口中，那俊朗神武的少年郎，是否真的會對她以身相許，護她一世安好……

        -

        兩個人在小屋里風平浪靜住了兩日，干糧沒了，自然只能出去覓食，好在此處水土肥饒，鄰屋就有小溪可以抓魚，林間的鳥獸也眾多。

        斜陽堪堪拉出一抹頎長的影子，李哪吒手握火尖槍，正拎著兩只山雞出了樹林，身上還背著一個竹筐，半筐新鮮的草藥上蹲著兩只灰白相間的野兔。

        家里的女孩子是最喜歡這種毛茸茸的小東西的，便順道抓回去給她解解悶。

        少年吹著輕快的口哨往回走，臉上帶著十分愜意的神色，大抵已然在想著手里這山雞該紅燜還是香煎了。

        待將將能望見小院時，他的步子卻猛然剎住，心間有那么半瞬的凝滯。

        竹籬笆的木門是敞開的，他臨走時設下的結界也消失了。

        幾乎是迅雷一般的速度，李哪吒跑到了房門口。

        “蓮花！”

        少年攀著門扉一愣，神色由慌轉驚，里頭竟然坐著三個人，正望著他。

        “楊戩？……你們怎么在這兒？”

        對方站起身，朝他簡明扼要地解釋：“清風明月來西岐了，那神農……是假的。”

        “假的？”李哪吒面露詫異。

        “對。”楊戩點了下頭，又朝尚坐在桌前的楊家兩姐妹道：“咱們先啟程回西岐，邊走邊說吧！”

        據清風明月師兄弟所述，云中子本在玉柱洞內閉關，前幾日卻莫名有些心神不寧，人道是，眼皮跳，有預兆。

        上千年來，頭一回收了個女弟子，楊蓮花也算是他的掌上珠了，怕她出了甚么事，這才讓清風明月去西岐走一趟，順便也給她帶點兒養身的草藥過去。

        除了天庭那些個管人間福壽康祿的老神仙，其余仙人是不怎么關注凡間事的，清風明月走到西岐城外，才知道這里生了如此嚴重的瘟疫。

        匆忙趕到丞相府，卻發現他們的小師妹已經不在府里了，來接頭的是楊戩等人。

        楊戩本就對神農的突然造訪有那么一絲絲存疑，清風明月畢竟是有三百年道行的半仙，看事情終歸會透徹些，三個人合伙一剖析，還是覺得那神農有問題。

        故此，楊戩和清風偷偷潛入了王宮，去尋神農的住所，一探虛實，后者這幾日都在宮內給皇親配藥，而明月則跟著黃天化去檢查灤溪河的水。

        云中子不能出面，但他們倆半人半仙的，偷偷插手西岐之事，倒也算不上過于僭越，別人的事，他們可以不管，但牽扯上了小師妹，他們就沒法再作壁上觀了。

        清風手上有照妖鑒，可驗人妖仙之真身，若是神農為假，一照便知，只不過沒想到的是，對方竟然僅是一只有八百年道行的玉石琵琶精，而且還是女妖。

        西岐城內玉虛宮弟子眾多，她有甚么膽量敢孤身前來？

        楊戩用捆仙繩抓了她，審問了一整宿，卻甚么也不肯說，倒是把玉虛宮上下罵了個遍，委實是個極其潑辣的女妖精。

        一直到今日拂曉時分，清風終于失了耐心，用三昧真火燒了幾個時辰，將她打回了原形。

        根據眾人的猜測，這只妖多少和狐貍精蘇妲己有些淵源，畢竟當年蘇妲己吃了比干的七竅玲瓏心，如今這玉石琵琶精顯然就是沖著楊蓮花的六瓣金蓮心來的。

        只不過她到底僅是為了增長法力，延年益壽，還是另有企圖，這就不得而知了。

        假神農的事情解決完，楊戩便趕忙攜著楊苒依來了首陽山，可灤溪河的事情還沒查明白，他們走的時候，清風也正帶著照妖鑒出門去尋明月。

        一路說著，四個人回到了丞相府。

        姜子牙正好也在，一見著走進來的兩位少年，眉頭便皺了起來，雖說他倆對蓮花情深義重，而老者自己也舍不得讓這姑娘丟了性命，但玉虛宮教出如此不服指令的弟子，委實不是一件好事。

        偏偏還沒甚么人能打得過他們兩個，姜子牙兀自嘆息著搖了搖頭，索性回了自己的臥房養病，不去理會這些小輩了。

        清風和明月也剛回來不久，放下茶盞便走了過去。

        “你這丫頭怎么搞的啊？出了這么大的事情，也不知道讓人來通知我們？”

        清風盯著楊蓮花數落，后者風寒初愈，瞧著還是沒甚么精神，雖說心疼她，但終究還是對她的見外有那么點兒生氣的。

        小姑娘原本就因偷偷逃走這事兒感到難為情，眼下被他這么一說，便愈加窘迫起來，小聲著緩緩道：“對不起啊！師兄，我怕師父為難，就不敢去打擾你們……畢竟大家都相信我的心能治療瘟疫……”

        明月瞟了眼李哪吒，雖說這小子相貌堂堂，除了性格差點，倒也挑不出甚么大毛病，但有句話說得好，自家的女兒是寶貝，別人家的兒郎再怎么好，都像是被豬拱了白菜。

        故此，這位向來和善的二師兄也忍不住說她：“不敢來打擾我們，你就跟他走？你一個女孩子，清譽還要不要了？你倆這叫甚么？叫私奔！知不知道？”

        楊蓮花羞愧難當，眼神閃躲著稍稍垂下了頭，不僅私奔了，還同床共寢睡了兩日……雖說這些話都頗為在理，但她總覺得明月師兄有些太過細致了，就像是一位師姐似的。

        教訓完了本家師妹，兩個人開始言歸正傳。

        清風朝楊蓮花道：“師妹，你該不會真以為，你是因為有了金蓮心才沒有染上瘟疫的吧？”

        如果不是因此，“那是？”姑娘面露不解，包括在場的所有人都很困惑。

        明月道：“你可知道，你在終南山喝的那六年保心肺的湯藥里面，被師父加了一種仙藥，可護你不被妖毒所侵。”

        “妖毒？”楊戩神色倏忽一凝，“你們查出來了？”

        “沒錯！”清風點了點頭，“根據照妖鑒的反應，整條灤溪河都被下了妖毒，我們想，定是有人在瘟神之祖呂岳那討了瘟丹，并且在其中注入了妖毒，才會讓西岐百姓神不知鬼不覺染上瘟疫，且無藥可治。”

        “呂岳是碧游宮仙人，沒道理要做這種傷天害理的事情來有損自己的名聲吧？”畢竟鄧嬋玉是碧游宮弟子，黃天化還是得替對方說句話的，“難不成……是被人騙了？”

        明月表示贊同：“我們也是這樣想的，這瘟疫一定和那玉石琵琶精脫不了干系，她背后，應該也不止蘇妲己這一個幫手，否則，怎么可能接近得了呂岳？”

        “既要不費一兵一卒讓西岐全軍覆沒，又要假借他人之手取蓮兒的心，她們這盤棋下得可真夠大的！”楊戩自覺棘手不已，沒料到，這場商周大戰，竟然還會牽扯上人妖之爭。

        聞言，李哪吒陰惻惻地開口：“心腸也真是夠歹毒的！”

        雖一直認真聽著，但他的思緒卻不由自主地飄到了另一件久遠的事情上，他于心中猜測，太行山峽谷里的那些石頭，難不成也是石頭妖？

        “罷了，當務之急，還是得先幫著蓮花師妹將全城的百姓治好，”清風出言打斷了眾人的思緒，“至于這幕后有多少黑手，就留給你們慢慢解決吧！”

        終于又繞回到疫病上了，楊蓮花趕忙問：“二位師兄，這病到底該怎么治啊？”

        明月回應道：“仙界的醫書上有過記載，要解妖毒，必須以毒攻毒，而妖精全身最毒的地方就在它們的心。”

        聽著這意思，那就是還得挖心？

        “我們得帶著那面玉石琵琶去一趟朝歌，只有找到那妖毒的來源，才能抓得到妖精。”清風朝眾人道：“雖說干預凡間事，不甚妥當，但降妖也算是我倆的本分了。”

        清風明月并不是主戰的煉氣士，蘇妲己那一行人有多少實力，他們也還不清楚。

        李哪吒心中尚想著那些奇怪的石頭，憂慮便更甚，他主動提議道：“我和楊戩，同你們一塊兒去，早點抓到妖，早點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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