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厚葬
夜風徐徐,月色慘淡。
順著御街的石板路一望到頭,只見武成王府大門洞開,里頭玄關兩側皆掛上了白綾,而那寫有“奠”字的白色燈籠將庭院映照得恍若白晝。
黃飛虎現下已著縞素,正值壯年的將軍顯出一派頹然之色。
上一回王府辦喪事還是在朝歌城,夫人賈氏與親妹妹黃貴妃慘死宮中,誰知,如今來了西岐,又折了李氏這位表妹,還有楊苒依那外甥女。
都言,男兒征戰沙場最為兇險,可他們黃家,卻是紅顏屢屢難逃薄命。
黃飛虎望了眼府中忙碌往來的下人們,心中嘆息不已。
而此時的王府廂樓,一片沉寂。
院中香樟與青松仍舊傲然挺立,微風往來,只聽得見窸窣的葉動聲。
楊苒依舊時住的那間屋子,正對庭院,黃天化推門而入時,屋內黑黢黢的,靜得駭然且壓抑。
他掩上門扉,朝榻上那躺著的頎長身影走了過去,開口喚道:“楊戩。”
案上的膳食仍然原封不動地擺在那兒,黃天化瞟了眼,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
而楊戩靜躺在榻,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帳頂,沒有一絲回應。
黃天化望著他,又憶起那日玉鼎真人告知眾人的那些前塵往事——
眼前這位,上輩子是天庭赫赫有名的清源妙道真君,初代戰神金童神君與天帝親妹妹云華女君之子,身份顯貴,法力高強。
也怪不得他此生未及弱冠,便修得絕世神功,是玉虛宮公認的第三代首席弟子。
只可惜,哪怕他再怎么人中龍鳳,也是兩生兩世,皆護不住自個兒心愛之人,以及她腹中的胎兒。
思及此,楊戩心頭瘀滯,真真想一掌了結了自己。
靜默站立半晌,黃天化湊近,蹲下身子勸慰道:“楊戩,你振作一點。”
又過了片刻,榻上那人才終于出聲:“是我害了她,兩輩子,都是我害了她。”他嗓音帶著些干啞,神情默然沉寂,如是說著。
黃天化握住對方的小臂,再次勸說:“等你重返仙班,你就可以去找她了,苒兒妹妹的下輩子,還能是你的啊!”
“下輩子?”楊戩的語氣里帶著疑問,輕輕一笑卻眼眸愈漸泛紅,心頭更加苦澀,“我還敢去禍害她的下輩子么?”
黃天化一時語塞,他自然也知曉有天帝在,定是會阻攔他們二人在一起的,可難道就此不做抵抗么?
若是照他與李哪吒的那種性子,哪怕將九重天鬧得烏煙瘴氣,也定是不能順了天帝心意的。
而上一世的清源血洗凌霄殿,不正是如此么?
楊戩,不應該就此頹唐。
黃天化如是忖度,冷聲發問:“你這是甚么意思?你是打算這輩子歷劫結束,真君歸位,聽從天帝安排,就此與苒兒妹妹再無瓜葛?”
黃天化言語鋒利,詰難的意味十足,但楊戩心中似是并未被激起絲毫波瀾,反問道:“歷劫結束?”
他面容照舊淡漠,唇角似揚非揚,聲音沙啞而緩慢:“我還歷甚么劫啊?入了輪回,我也能忘記,不是么?”
據玉鼎真人所言,他這一世歷劫失敗,便會入十世輪回。
黃天化:“……”
得了,看樣子是想破罐子破摔,讓他那位天帝舅舅在凌霄殿氣得跳腳了。
黃天化搖頭,又是一聲長嘆,而后徑直上前,一把揪住楊戩的衣襟將他拽起:“你給我起來!你說的這是甚么混賬話?”
“苒兒妹妹犧牲之前,讓你守天下蒼生,護三界和平,你忘了么?”他忍不住朝對方吼。
黃天化下手的力道頗足,想來是真動了怒,硬是將人帶到了自己跟前兒。
楊戩無甚力氣地站在那兒,于黑暗中與他四目相對,覷著覷著,眼眸通紅的同時,面上終是有了別樣的神情。
“我護下天下蒼生,”他雙手握拳攥緊,語調上揚,“那誰來護我的苒兒啊?”
“兩輩子,我都守不住她,哪怕再闖一次南天門,又能如何呢?”將久憋于心中的話語說出,楊戩已然低垂下頭,雙膝跪地。
“若她離了我,能過得好,我又何必再去打擾她?”他聲音漸小,渾身皆透著偃旗息鼓般的挫敗感。
是他沒用,是他配不上苒兒對他的情深義重。
楊戩注視著地面,默默咬緊了后牙槽。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她在掙扎著想要離他而去那時,定也是這般想的罷?
黃天化俯視對方的頭頂,他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會見著這副失魂落魄模樣的楊戩。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
兩輩子皆失去摯愛的痛楚,哪怕他無法感同身受,但也是能領悟上幾分的。
少頃,黃天化屈膝跪下,用極其肅然的語氣說:“楊戩,你如今不再是一個人了,你有我,有哪吒,只要我與哪吒有朝一日能得道成仙,我倆定會陪你與天帝頑抗到底。”
聽完他的話,楊戩眼眸略微一震,而后緩緩抬頭看他,只見對方神色真摯,繼續說:“況且,玉鼎師叔也在幫你,不是么?”
“你舍得么?舍得就這樣放棄她么?”
楊戩凝望著黃天化的眼睛,心中百感交集。
說得沒錯,他的師父為了他,已經在與天帝抗衡了,而他的兄弟們,也愿意為了他……
拽在衣袍下擺上的雙手愈發收緊,楊戩情緒動容,顫顫喚了聲:“天化……”
“我在,”黃天化堅定回應,“我們都在!”
像是在踽踽獨行間突然有了依靠,抑或像是在氣息奄奄時抓住了忽現的救命稻草,楊戩喉頭哽咽,而后,將額抵在了對方的肩膀上。
男兒有淚不輕彈。
昨日是于玉鼎真人面前悄然落淚,今日是在他面前,黃天化筆直地跪在那兒讓他靠著,聽見這八尺男兒終是失聲痛哭,宣泄著心中的苦楚。
哭出來,哭出來就好了,往后的路,仍舊要堅毅不屈地走下去。
楊戩用力抓住黃天化的臂膀,心底有一股,比上一世的清源,更強硬的情緒慢慢兒升騰而起——
他的苒兒,生生世世都只能是他的。
他不能,不能辜負她。
-
而廂樓另一頭的臥房內,案上擺著一套嶄新的縞素。
燭燈晃晃燃著,楊蓮花靠臥在床頭,雙眼已然哭腫,唇瓣也毫無血色。
李哪吒坐在床沿邊兒,尤為耐心地給她喂著今日的第二碗藥。
顯然,這藥對于此時的她來說,怕是用處不大,心口仍然有一陣又一陣的絞痛襲來。
喂完藥,李哪吒擱下空碗,起身,朝一旁案幾上放著的藥箱走了過去。
見他埋頭摸索,楊蓮花小聲詢問:“你在找甚么?”
前方少年抬起頭來,道:“我記得下山之時,云中子師伯給過你一粒靈藥,放哪兒去了?”
楊蓮花稍稍一愣,自是沒想到他竟然還記得這樁事兒,默了片刻,才坦白道:“那日陣中兇險,我便將那藥給了武王了……”
不知為何,與他提起這事,心里頭有那么點兒莫名的心虛,但她對天發誓,她真真沒有甚么旁的心思。
果不其然,對方那俊朗的眉宇間,驀地便顯現出不悅之色。
他大步流星,飛快騰回床榻邊兒,撩袍坐下,忍不住厲聲而起:“那藥就一顆,給了他,你自己怎么辦?”
姑娘微抬眼瞼與他對視,緩緩出言解釋:“武王是天子,若是有個三長兩短,這一國的百姓又該依仗誰呀?”
這道理,他怎會不懂?可見她身心皆被揉搓至此,又讓他如何能心平氣和?
“你總是這樣,自己都照顧不好還去管別人,”李哪吒握住她的手,眸中映出她那張尤為憔悴的小臉,他雖氣惱,但疼惜更甚,“你就不能多為自己想一想么?”
楊蓮花著實體虛,多的話也說不出來,只垂眸看向錦被,似有些避重就輕地嘀咕了句:“我都這樣了,你還數落我。”
李哪吒頓了頓,心下嘆道,真是敗給她了。
而后伸手將人攬在懷里,順毛似地撫著她的脊背,溫聲說:“好了,等日后得空了,我再去終南山找師伯要一顆。”
“很晚了,快些休息罷。”
難得見他如此溫柔,小姑娘心頭一陣暖一陣涼的,臉頰兀自緊緊貼在他的肩上。
她不想睡,亦睡不著,長夜漫漫,她不愿一個人煎熬……
而那人似是與她心有靈犀一般,開口問道:“今晚,要我陪你么?”
楊蓮花帶著哭腔,趕忙輕輕“嗯”了聲,卻讓少年的心顫了一顫——
還有甚么好問的?她現下這般脆弱,他怎能離她半步?
……
熄了燈,房內陷入黑暗。
現已過子時,萬安堂那頭仍在輪流守靈,楊蓮花守了頭夜,然心疾壓制不下,說甚么也得先讓她好生歇息才是。
躺在榻上,李哪吒將那嬌小的身軀摟在懷里,讓她靠在自個兒的胸膛上。
他闔眸,卻也難以入眠,因著怕擾了身側之人,便一直沒有換姿勢。
良久,少年聽見有嗚嗚咽咽的聲音傳來,他赫然睜眼,低頭去看懷中的人。
楊蓮花雙手捂住口鼻,纖長卷翹的睫毛上掛滿了淚珠,身子抽動得有些傴僂了起來。
她是想忍住不落淚的,可是她真的做不到……
“蓮花……”李哪吒輕聲喚她,身體往下縮了點兒,用臉頰去抵她的額頭,“別哭了,娘和姐姐若是見你這樣,也會很難過的。”
他并不太會安慰人,簡陋地說著,又將人往懷里收了收。
“哪吒,我……我甚么都沒有了……”姑娘悲戚出聲,說得斷斷續續,“爹,娘,姐姐,都……都沒有了……”
聞言,少年不禁蹙眉,急聲道:“你有我啊!還有楊戩,黃家人,師伯他們,大家都會陪著你的!”
語罷,他又將對方的臉捧起,只見那雙眸子盈盈如水,滿眼皆是支離破碎的淚光。
“還有我娘,她也很喜歡你,”李哪吒低下頭,去吻她面頰上的淚,“你放心,我們李家定不會虧待你分毫的。”
這世道于她而言,委實太殘忍了些。
但逝者已矣,生者如斯,往后余生,他都會好好守著她的。
-
楊苒依與李氏的葬禮,武王可謂是給盡了排面。
三軍皆知,楊家的大小姐是為國捐軀的,故此,當姬發下詔,收楊苒依為義妹,賜封號“明德長公主”之時,朝廷內外倒并未有何異議。
而已故的楊任也被列入大周上大夫之列,夫人李氏受封一品誥命夫人。
出殯那日,送靈的隊伍浩浩蕩蕩,壓地銀山一般行在御街上。
楊戩受封十六衛上將軍,明德長公主冠其妻的名號風光下葬。
雖說皆是些撫慰人心的舉措,但也算是深表武王的愧疚與感激了,這樣的天子,于大周萬民而言,自然是無不心悅臣服的。
只不過,楊蓮花并未料到的是,封賞竟也會落到她自個兒頭上。
內侍公公前來相府宣旨時,已是出殯后數日了。
正值辰時,周軍的小將們皆在軍營內,那敕旨是楊蓮花獨自接的。
公公掐著嗓子讀完,滿面笑容,還特意上前虛扶了一把:“恭喜楊姑娘,哦,不,如今,咱家得喚楊御醫才是。”
楊蓮花受封三品御醫,女子為官,自成湯建國至此,本就鳳毛麟角,擱在外頭,自是人人艷羨。
可她是絲毫高興不起來的,御醫皆得前往宮中的御醫署任職,這也就意味著,她定是不能再借那軍營醫官的虛名,隨軍出征了……
姑娘握住敕旨的指節隱隱泛白——
武王,終究還是不肯放過她,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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