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偷襲
御醫署地處王宮正西面,前有茂盛梧桐林做掩,哪怕暑熱尚未散盡,此處也尤為涼快。
二層的暖閣做了間新的制藥房,如今便是楊蓮花的專屬。
房門敞開著,內有淡淡青煙緩緩溢出,忽而有風吹來,撲散煙徑,只見楊蓮花正手持戥子立在支摘窗前,她著一身淺紫色的女式官服,墨發高束成馬尾,比平日里更添幾分爽利。
武王尚未立后宮,故此她除了給太后及幾位公主看病,便只消待在這御醫署內,日子過得倒也清靜。
純白色的薏仁盛在戥子里,楊蓮花抬眸望向窗外,視線內有鳥雀劃過。
不知過了多久,眼眶忽就酸澀了起來。
一個月了,大軍出征一個月了。
聽聞威武軍已攻破首陽山,立于汜水關外。
她從未想過,有朝一日,竟然只能通過前線軍報得知他的消息。
包好那味給太后開的安神藥,楊蓮花執筆坐在檀木案前,耐心書寫醫囑。
祭祀盛典已過,她想著,忙完這陣的武王總該會來見她一面才是。
廊下有清淺腳步聲傳來之時,她方落下最后一筆,赫然抬頭,前方已有一頎長的身影立在房門口。
倒是沒料到他竟會突然出現,楊蓮花忙起身迎了過去,正欲撩袍行禮,姬發卻將她扶住,溫聲道:“不必多禮。”
近乎條件反射般收回手臂,她蹲身福了福,恭敬道:“見過大王。”
姬發神情微滯,旋即勾唇淡淡笑了笑,道:“孤突然造訪,不知可有打攪你?”
“大王哪里話,未迎圣駕,本為臣的不是,可有打攪一說?”楊蓮花抬眸瞥他,神色恭謹且疏離。
姬發瞧著她那張盈盈如玉的小臉,心頭思緒繁雜,他輕輕招手,候在廊下的幾名內侍魚貫而入。
不消一會兒,待客用的茶案上已擺滿了各式物什,皆用精美的端屜盛著。
楊蓮花跽坐在蒲團上,眼眸低垂著替姬發斟了杯茶,后者接過,淺酌了一口,而后道:“都是各地進貢的名貴藥材,你且留下自用,這幾只玉鐲,孤瞧著成色尤為上佳,便一并送來了。”
他依次介紹,接著補充:“至于珠釵錦羅,你若有需要,只管差人去御尚局取,只要孤有的,都可給你。”
此話令楊蓮花脊背發熱,頗為坐立難安,她抬眸凝視對方,竭力保持鎮定開口:“大王,到底想要甚么?”
姬發是個聰明人,自然明白此話之意,她能如此直接,倒也是件好事。
他眉眼依舊溫和,鄭重答道:“孤想要你,做孤的王后。”
簡簡單單的幾個字,卻宛若晴天霹靂砸向楊蓮花,她杏眸圓睜,滿臉寫著不可置信。
“如若可以,孤的后宮只會有你一個人。”那人看著她,言語真摯。
一生一世一雙人,是他曾經許諾給白妍的,昔日身為諸侯之子的姬發,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會登上天子之位。
楊蓮花在他眼里尋覓到些許渴求的情愫,她其實可以理解他,謙謙君子,芝蘭玉樹,情深義重,這樣一位一國之君,愿意放下身段求娶,倒真不算有甚么大錯。
錯的僅是類卿之人,是她罷了。
她并未猶豫,徑直起身繞過茶案,雙膝跪地朝姬發俯身一拜,懇切道:“承蒙大王厚愛,只不過臣資質平庸,難擔王后大任,還望大王三思。”
姬發輕輕擰眉,轉而道:“蓮花,孤且問你,那日為何要將你僅有的一顆保命之藥,給孤?”
楊蓮花看向地面,眸中浮現出異樣的神情。
她不露聲色,平靜道:“臣自幼便聽師父教導,修道之人,當以普度眾生為己任,您為大周之主,萬民仰仗,臣救大王,僅是為了天下蒼生,絕無私心。”
她語氣泠然,一番話直讓姬發一顆心墜入冰窖,他自問,原來,天子也能卑微如此?
男人五指收緊,抵于案面,語氣稍帶生硬:“倘若孤,執意要立你為后呢?”
跪于地面的姑娘緩聲回應:“臣已經是李將軍的人了,委實無顏再入帝王家,還望大王三思。”
“你們!”姬發聽罷,險些拍案而起。
楊蓮花貝齒咬住下唇,起了一身薄汗,哪怕無媒茍合,她也認了。
“臣與李將軍,定會竭盡全力,保大王江山社稷!”
她仰頭與他對視,就似在提醒后者,美人與江山,孰輕孰重?
少頃,姬發垂眸輕笑,無奈感嘆:“好,不愧是三代忠良楊家之后。”
語罷,拂袖而去。
楊蓮花盯著廊下怔了許久,只覺壓在心頭的沉悶少了許多。
他走得如此干脆,大抵是能夠釋懷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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汜水關外十里,周軍大本營內,秋風裹挾,旗幟招展,兵馬的操練依舊井然有序。
不遠處的山坡上,兩襲身著紅色戰袍的身影倚在樹后。
鄧嬋玉黛眉微蹙,抬手推開撐在自個兒身前的男人,嗔道:“干甚么拉我來這種地方。”
黃天化一手抓住對方的手腕,一手將那抹纖腰摟在臂彎里,俯在她耳邊輕聲道:“在營帳里,等會兒被人撞見怎么辦?”
姑娘白了他一眼,狀似不在意道:“除了他們倆,誰敢進來?擱往常,咱倆撞見的還少?”
知她這話多少帶著點兒玩笑,黃天化戲謔一笑,道:“可不就是因為他們倆么?”
順著他抬眸的視線望去,鄧嬋玉轉頭看向下方的人與景——
楊戩臥在一棵歪脖子樹上,盯著天際,不知在想些甚么。而李哪吒獨自坐在馬廄前的兵器架子上擦槍,估摸著,也沉默不語將近一個時辰了。
“楊戩這般,我能理解,”鄧嬋玉眨了眨眼,面露疑惑地琢磨道:“但他又是怎的回事啊?”
黃天化摸了摸下巴,回應說:“這不蓮兒妹妹沒來么!”
“嘖!”姑娘稍顯嫌棄地挑了挑眉,“還真沒看出來,這小子竟然如此黏人?”
著實與他混世魔王的形象不符。
身后那人的目光卻兀自深邃了些許,補充道:“聽東院的人說,走之前,他倆似乎吵了一架。”
“吵架?”鄧嬋玉一驚,轉而又朝擦槍的少年甩了一記眼刀過去,沒好氣道:“不能隨咱們出征,又不是蓮兒妹妹的錯。”
“果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這小子,就是狗脾氣!”
在數落李哪吒這件事兒上,她向來是不遺余力的主力軍。
黃天化笑著在她腰間輕掐了一下,掰回她的身子,將下巴靠在肩上,道:“這附近有條小溪,我瞧著很是清澈。”
這話說得莫名其妙的,鄧嬋玉抬頭覷他,問:“然后呢?”
男人臉上的笑意愈發張揚,低聲道:“我有些熱,不如你陪我去鳧個水?”
懷中的姑娘睜目默了一瞬,待品明白他的意思后,當即抬肘頂了過去,揚眉斥道:“黃天化,你無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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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將至,西岐城中感風寒的百姓又多了起來。
楊蓮花忙完宮中的活計,便著手寫一些新的御寒方子,好讓巫醫院往前線送最實用的藥材過去。
支摘窗照例敞開,晨風徐徐吹來,角落的更漏顯示卯正一刻。
她剛服完一碗半夏湯,卻不知怎的,心慌得很,一手執筆,一手屢屢撫順胸口,連著舒了好幾口長氣。
忽然,樓下的藥童慌慌張張跑了上來,人方及拐角處,便揚聲高喊:“楊大人,楊大人!”
楊蓮花身形頓時一顫,筆尖落在宣紙上,洇染出一抹濃重的墨跡。
藥童停在門口,氣喘吁吁告知:“楊,楊大人,城門破了,快,快逃命啊!”
“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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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王所居的龍德殿外,姬發被御林軍擁護著往偏殿的密道撤去,同行的還有朝陽公主與南宮玥。
姬發眉目緊蹙,遽然駐步,揚聲吩咐:“你們快去御醫署尋楊大人!”
御林軍首領本就慌亂不已,瞧著手下這不足百人的隊伍,委實難以答應,遂拱手道:“大王,援軍不知何時會到,大王安危要緊啊!”
姬發語塞,旋即怒視道:“好,那孤自己去!”
見他如此,南宮玥隱忍著滿心憤恨,一雙眼氣得泛紅。
她死死扯住男人的衣袖,上前攔住他,高聲道:“大王,您若有何閃失,豈不是辜負了姜丞相的一番苦心,讓臣女去尋楊大人吧!”
對她的自告奮勇,朝陽仿若聽到了什么天方夜譚,后者站在姬發身后,不禁瞪大了雙眼。
而南宮玥此番似是下定了決心,不顧姬發與朝陽的阻攔,徑自跑了出去。
御醫署距離龍德殿并不算太遠,約莫過了三炷香的功夫,便見南宮玥獨自一人,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地回來了。
姬發急忙上前迎她,問:“蓮花姑娘呢?”
“御醫署,已經空了,我,我尋了一圈,才在路上,找到一個藥童,”她撫著胸口,說得斷斷續續,“他說,蓮花姑娘,早就被她師兄接走了。”
姬發有懸心落地之感,但又忍不住追問:“你確定?”
“哎呀,皇兄!”朝陽焦急出聲,“我早就說了,她是玉虛宮的人,不會有事的,咱們快走吧!不能再耽擱了。”
“真的,”南宮玥鄭重點頭,“那藥童說有兩個年輕男子從天而降,把人帶走了。”
姬發見她臉上滿是薄汗,發髻凌亂,顯然是疾馳后呈現出的狼狽,倒也無法不信。
得了天子之令,一行人火速往密道而去。
朝陽走在內侍身后,一面攙著南宮玥,一面與她低聲耳語:“你何必如此好心去尋她?”
南宮玥故意放緩步子,給了旁人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嘴角輕揚,是帶有嘲諷的笑意。
朝陽方才百思不得其解,此刻倒是突然心領神會——
若是其他人去,無非找到與找不到兩種結果,而無論哪種結果,都對她們倆無甚好處。
南宮玥心下冷笑:這楊蓮花啊!還是同楊苒依一般,就此消失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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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也沒料到,兩軍在汜水關交戰火熱之際,商軍竟然悄無聲息地繞到西岐,入侵了周軍的老巢。
而城門之所以如此迅速被攻破,是因為這一次商軍派出去的,根本就不是人。
九月廿五,天際方破曉,商軍大將余化,率領一群力大無窮的詭異石頭兵偷襲西岐。
姜子牙得知此事后,在帥帳內氣得胡須亂顫:“妖術,又是妖術!”
前去接頭的武吉補充道:“好在師父您神機妙算,在王宮內留了密道,據飛鴿傳書所言,南宮將軍的人已經將武王安全轉移。”
此時,前去整頓兵馬的黃天化入帳稟告:“姜師叔,增援西岐的兵馬已備好!”
隨后進來的是前去打探消息的土行孫,他道:“稟姜師叔,黃老將軍也帶著各家女眷找到了落腳之處。商軍這次進攻似乎僅是沖著大王去的,并未屠殺城中百姓。”
見黃家人安好,黃飛虎率先松了口氣,朝姜子牙道:“丞相,眼下攻入汜水關易如反掌,商軍定是想分散咱們的兵力。”
姜子牙捋著白須,沉重凝眉道:“保武王與西岐要緊,傳令下去,大軍拔營,退回首陽山。”
回稟完情報,土行孫又挪步湊到李哪吒身后。
他抬手輕拍了下對方的脊背,神情怪異地有些難以啟齒地開口:“師弟,有個事兒要與你說,但你聽完,可別沖動啊!”
少年將視線從桌上的沙盤上漫不經心地收回,面無表情地俯視,淡聲道:“師兄請講。”
“那個,”土行孫兀自咽了口唾沫,“黃老將軍傳信說,他們沒找到蓮花師妹。”
他老土是頗為識時務之人,在說話之時已然刻意同對方拉遠了距離,畢竟少年手背上的青筋,此刻正肉眼可見地冒了出來。
李哪吒近乎震怒:“你說什么?!”
與此同時,本在繼續商議軍事的眾人也緘默了下來。
“武王沒帶她走嗎?”少年雙手握拳,滿是質問的雙眸里血絲漸盛。
情緒上頭之時,話語便是脫口而出的,搞得土行孫一頭霧水,“武,武王?”
“哎!你先別激動啊!不是說了,他們沒傷百姓嘛!蓮花師妹跟著武王不是更危險?”
這些話,對方自然是聽不進去的,兵荒馬亂的,一個漂亮姑娘孤身在外,誰知道會發生什么?
李哪吒咬住后牙槽,臉色鐵青著回頭去瞧楊戩。
在歲月間沉淀出來的默契,無消過多言語,便可讓對方明了。
楊戩眉目深沉,朝他道:“你快去,我替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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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岐城內,楊蓮花隨眾人出了王宮,便往武成王府去了。
石頭兵并未蓄意傷人,卻毀壞了諸多房屋,百姓奔走逃竄之間,難免會有人受傷。
而她與隨行的幾人,也已經被紛亂的人潮沖散。
楊蓮花背著藥箱,在街巷間尋覓著人少的地方行進。
孩童個子小,皆被爹娘抱在手上,但當她路過某處巷子口時,卻忽間一個小女孩兒跌倒在地,險些被逃命的人群踩踏。
她朝那人跑了過去,待走近才發覺,這女孩兒已是成人模樣,只不過身量矮小,以至于看上去像是個孩子,若她沒猜錯,這當是一種娘胎里帶出來的侏儒癥。
楊蓮花扶起對方,關切道:“你怎么樣,沒傷著吧?”
雖生得小巧,卻也算得上是個容貌雅致的女子,她忙聲道謝:“我沒事,多謝姑娘,姑娘好心了。”
“你要去哪?你一個人在外面太危險了。”楊蓮花問。
那女子回應:“他們說城東安全些,我就想跟著大家往城東去。”
這樣小的個子,稍不留神就會被人群淹沒的,楊蓮花不忍,遂主動道:“我是武成王府的人,不如你隨我一塊兒先去武成王府吧!”
聞此,對方突然就慌張了起來,趕忙擺手,勸道:“姑娘,御街已經被那群大石頭占領了,去不得,去不得呀!”
面對這般情形,楊蓮花也委實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黃家人自然不會丟下她不管,但身為前商軍將領的黃滾,也絕不會坐以待斃,在原地等她一人的。
既然城東安全,往城東去,說不定會遇上他們呢?
楊蓮花拉起那女子的手臂,果斷道:“好,那我們去城東。”
這頭人心惶惶,奔走逃命。
而不遠處,領兵的余化坐在一匹黑馬之上,望著這片亂象,眼里皆是睥睨眾生的勝者之態。
他心想,這不是人的東西,還真是比人,好使多了。
白日晃晃,他那雙鷹眼不知是捕捉到了何物,忽就凌厲了起來——
最先映入他眸中的是那只晃眼耀目的金鐲,而后才是將其戴在手上的,身著鵝黃色錦袍的姑娘。
這個物什,他怎的會不認識?
乾坤圈!
當日在汜水關外,打斷他肩胛骨的,不正是這勞什子么?
余化目光緊隨前方姑娘的身影,不自覺勒緊韁繩,勾唇冷笑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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