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休時間是班里最鬧騰的時刻。初中學生仍保持著難以估量的充沛活力，上一秒還在不耐煩地糊弄著掃地，下一刻卻能玩心大發，各自揮著土黃色掃帚來一場你追我趕的天人交戰。

        石延楓在座位上旁觀兩個男生的掃帚戰爭，起初還頗為好心地將其美化成哈利波特式的魁地奇游戲，可惜他們未經訓練的肢體動作過于不雅，經過女生課桌時又故意惹人注意般發出的咿咿呀呀怪叫來逗人發笑，以至于石延楓不得不承認，這充其量是一場全景3d沉浸式表演的動物世界，有點近乎原始的可愛。

        打鬧看倦了，便總想看些優美的東西養眼。她習慣性地把視線往右挪，斜前方，溫懿濃背影亭亭立著，腦袋微微低垂，纖柔的下頜曲線顯出一副與世無爭的樣子，連風都要讓她三分，只敢擦著她的發絲游走，用過路人的身份替她帶去一點清涼。

        果然還是溫懿濃好看，好看的人自成風景。石延楓不禁慶幸自己比她高出3公分，因著這3公分的微弱優勢，她才得以坐在她身后面，明目張膽觀覽陽光下輕顫的發尾。

        正盯著人家看得出神，溫懿濃卻好像覺知了背后灼灼的視線，猝不及防回了下頭。目光在空中交接，撞出兩顆燦爛的笑，笑容落回兩個女孩的臉龐。

        “挪椅子過來坐，”，溫懿濃淺笑吟吟。

        石延楓也不問干嘛，聽話地起身走到她椅邊，“懶得搬椅子，只把我自己挪過來行不行。”

        “嗯。”，溫懿濃往墻壁處縮了縮，留出小半張椅子的位置，“坐吧。”

        石延楓擠著她坐下來。校服緊挨著校服，洗衣粉味織在一起，是紫羅蘭和山茶花的混合。她頗感到小計謀得逞的開心，心說溫懿濃真好欺負。低頭卻看見她紙上寫著的標題，《萬能閱讀寶典》。

        “原來你中午在忙這個呀……”，她心里愧疚著溢出甜。有種欺負了自家小媳婦的快樂感覺。

        “是呀。”，溫懿濃點點頭，“席老師和我說，不能光我一個人語文好，叫我把成績傳染給你”。

        她接著講，“我把所有的題目分了類，又把所有的答案要點分了類，結果發現，題型和答案翻來覆去也不過是這幾頁紙。”

        石延楓靜靜聽著。溫懿濃的嘴唇微微翕動，講起話時慢條斯理：“這樣呢，主觀題就變成了選擇題。只要先定位題型，再從答案庫里選擇合適的論點寫上去，總能覆蓋90的要點。”

        石延楓領悟得很快，“類似把語文當數學來學，套公式。”

        溫懿濃說，是這個意思。答案是現成的，記住了，會用就好。

        有參考答案和評分標準的考試都是頂簡單的。而真正難的題目，是會要人不斷犯錯，不斷傷心，要在夜里輾轉反側飽受夢魘折磨在白天被反復鞭笞生活捶打才能做出選擇，并且很可能直到衰老或死亡，才知道選擇是否正確。這是她們很久之后明白的道理。

        “你把紙拿去吧，將來在這個上面慢慢補充就好。”。

        “那你不用嗎？”，石延楓說，“我復印下來再還你。”

        溫懿濃笑著搖頭，露出難得的自信：“沒關系。答案都在腦袋里了。”

        降維打擊。

        石延楓趴到她的課桌上，下巴枕著她的語文書，喃喃著向她保證：“期中考試，我語文必上105”。有氣無力的聲音，放出遠超實力的狠話，結果卻奇跡般地做到了。

        后來試卷發下來，她果然考到了107。席老師發卷子時候先是表揚她進步很大，而后又看了看溫懿濃，夸獎說，“不錯嘛，傳染得很好。”。

        這一句話講得云里霧里，旁的同學聽不明白，她們兩人對視一眼，像是揣著共同的秘密，各自低頭抿唇微笑。

        石延楓心里在想，溫懿濃能把她這樣的木頭點撥開竅，真是適合當老師。若是做了語文老師，她大概會穿過膝的淺色長裙，夾著書本走近教室，在講臺上寫漂亮勁道的粉筆字。一筆一畫都傳神，裊裊身影和溫潤聲音一并化作了詩。

        可轉念，又想獨占她的美麗，覺得溫懿濃只做她一個人的老師便好。秋意漸濃的時候，椅子讓出一半，指尖戳著題目。神情嚴肅認真，卻不小心淌出溫柔，美好得不成樣子。

        只是這時她還不知道，溫懿濃童話般沒有瑕疵的生活，已經裂開微微縫隙。

        那天周一，班里輪換了座位，溫懿濃從墻邊換到了窗邊，她倆相鄰的兩組被硬生拆散。抬頭的不經意偷看，這下變成遠隔重洋似的眺望。

        下了數學課，石延楓照例想要找溫懿濃去走廊透氣兒，卻見到她趴在桌上小睡。

        這是很少有的事，據她所知，溫懿濃作息規律，九點半后妄想再收到她的消息。課間她也從不睡覺，最近應該在讀《風沙星辰》，作者是圣埃克絮佩里，寫《小王子》那位。有天溫懿濃從書中抬起頭來，笑著沖她說：“將來嫁給飛行員應該會很棒”。

        而石延楓條件反射似的判斷了一下自己成為飛行員的可能性。旋即，又被自己的腦回路笑到，自己又不是男孩子，不好當飛行員，也娶不到溫懿濃。

        又在座位上靜坐了一分鐘，看溫懿濃還在睡，她索性起身，喚了別的女生一起去小賣部。

        再回來的時候，手里多了一盒牛奶，校服兜里揣著一包軟糖。悄悄走到窗邊那列，把牛奶小心放在桌角，糖塊擺在筆袋右邊。

        周圍人看了，笑著起哄，“石延楓，我給你告老師，你在班里吃零食！”

        石延楓比了個“噓”的手勢，把兜里余下的糖盡數分給大家。用糖果堵住了大家的調笑，她又拿唇語表示：“讓她睡會兒”。

        說完就蹦跳著回了自己的座位，下節是語文課，要默寫《記承天寺夜游》，她現在還只記住一句“懷民亦未寢”，放學恐怕又要被席老師捉去單獨背誦。

        預備鈴響了，溫懿濃抬起頭。揉揉眼睛，看到淺灰色的糖紙。剝了一顆放進嘴里，草莓甜味在唇角漫出笑意，晨間憂郁的表情總算放晴。

        她剛才其實是察覺到石延楓來過的，因為太過熟悉，即使閉著眼睛也能辨出她的腳步和體香。之所以不敢抬頭，只是害怕昨夜哭紅的眼睛被她看到。

        昨夜父母又吵得很兇，聲音不大，可話都撿著難聽的說。溫懿濃感到煩，卻不知如何勸。左手指尖揉著太陽穴，另一只手在草稿紙上胡亂畫畫。畫完，很想拿給許秋雯看，即使筆法稚嫩，心里卻篤定她會懂。

        于是這天放學，她破天荒地沒有和石延楓一起回家。石延楓問她去哪，她說去畫畫。

        石延楓于是懂了，猜到她心情不好，想去畫室里找些撫慰，用藝術調解心情。只是心里有些落寞，溫懿濃心情不好時，自己竟然只能眼睜睜干瞅著，起不了安慰的作用，甚至連傾聽心事的權利也沒有。

        到家以后，卻還是覺得有些擔心，發短信問她到畫室沒有。溫懿濃說到了，放心，還叮囑她好好復習，月考加油。

        石延楓沒有再回，把手機放得離書桌很遠。

        這邊，溫懿濃惴惴不安地敲開畫室的門。許秋雯開門見到她時，臉上明顯閃過一絲驚訝，但又很快地掩飾了下去：“放學不回家，怎么一個人跑來。”

        “我畫了畫，拿給你看。”，溫懿濃說完，又小心詢問，“你在忙嗎，會不會打擾。”

        “會。你打擾到我煲湯。”，女人說，“不過既然來了，坐下嘗嘗吧。”

        畫室里面有一個小隔間，電磁爐上慢火煨著魚湯，清香的味道已經飄了出來。

        “我聽我爸說，畫室里一般不能做飯。”，溫懿濃從小就被禁止在爸爸房間里吃東西，溫柏川說，食物會壞了畫作的靈韻。

        “呵，他啊，”，女人露出不屑的眼神，“窮講究罷了。”。

        溫懿濃覺得這個形容實在是貼切，力度卻不足。“說白了就是裝。”，溫懿濃替她補充，“特別虛偽。”

        “你在外面，就這樣評價你爸爸。”，女人有些驚詫。原本，她是有些敵視溫家的，覺得他們都該是一丘之貉，牢牢站在某個優越的階層上，自以為是權力的中心。她闖入溫懿濃的生活，愿意是想接近女孩，小小禍害一番，算是對溫柏川的報復。

        可眼下的小姑娘，好像讓她厭不起來。

        溫懿濃聽見女人的質疑，以為她在怪自己不禮貌。遂坦誠道：“秋雯姐姐，我沒有故意詆毀他。他表里不一，你和他接觸，要提防些更好。”

        “你好像對溫老師意見很大。”，女人說。

        “你叫他溫老師，你是我爸爸的學生？”，溫懿濃終于想起問這個重要的問題。

        卻見女人搖搖頭，“不。只是尊稱。”

        “我想也是，”，溫懿濃說，“他這個人迂腐又老派，教不出你這樣的學生。”。溫懿濃頂瞧不上父親的性格，他的自傲已經到了自卑的程度，身上商業味道太濃，早就遠遠脫離了藝術。

        女人對溫懿濃忽然生出同情。和厭惡的人住在同一屋檐下面，那人又剛好是你的父親，你身上卻流著他的血脈，這該是怎樣矛盾的恨。

        “你現在告訴我，”，女人看著女孩的眼睛，眼神之犀利仿佛要把她看穿，聲音卻柔了很多，頗有種哄著的意味，“你今天跑來是做什么”。

        “來畫畫。”，溫懿濃嘴硬。

        女人聞言，輕笑一聲，伸出食指輕輕抬起她的下巴，過了兩秒，做出判斷：“你不開心。”。

        溫懿濃被迫抬起頭，看著女人的眼睛，倔強，“沒有的事。”

        女人收回手，起身去端魚湯。走路時候在想，小丫頭真犟，和吳悠的神態還真是像。

        端著湯鍋回到小方桌上，替她舀出一小碗，“嘗嘗”。

        味道鮮美，魚肉滑嫩。“好喝的。”，溫懿濃喝好好喝的東西，眼睛一亮一亮。

        “那現在和我說說吧，為什么不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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