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說完話,許秋雯雙腿交疊起來,身體自然地微微后仰,靠著椅背。這是談話中控制者角色的姿態(tài)。然而嘴角卻向上提拉出淺笑的弧度,用洗耳傾聽的溫柔面色靜靜等著溫懿濃開口。
等候的時間里,她其實惡劣地在想,“你不開心倒真是遂我心愿。只是你們這些嬌生的小孩,慣養(yǎng)出一些無病呻|吟的壞毛病。不開心的緣由至多是和誰鬧不開心,自以為天崩地裂的難過往往也不過是小事一樁”,她擎著不露聲色的輕笑暗忖,“倒是要聽聽看,溫柏川寶貝女兒的煩惱能有什么出奇。”
溫懿濃對女人揣有惡意的誤讀全然不覺,反倒被她臉上掛著的盈盈笑意欺騙,從其“說說為什么不開心”的祈使句中品出一分強勢的溫柔。
于是心甘情愿地敞了心扉,試著答她的話:“也沒有不開心,只是不很理解。”
“說說看呢。”,女人饒有興致,“呢”字咬得親昵悅耳,誘著她往下講。
“我爸爸。他當(dāng)我爸爸時候很好”,溫懿濃低頭看著水泥地板,地板上自己的白色休閑鞋和許秋雯的毛絨拖鞋對峙著,“可是其他時候又很壞。”
“所以不開心是因為溫柏川。”,許秋雯替她下完結(jié)論,又接著點評:“你好像的確對溫老師敵意蠻大”。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講他壞話。”,溫懿濃的腦袋垂得更低。
女人在心里搖頭苦笑,心說我比任何人都更清楚他的偽善。然而面上仍撐著溫和的笑,用經(jīng)年磨練修來的熟稔演技裝作不知情的樣子:“沒關(guān)系的。你繼續(xù)講。”
溫懿濃卻到底是羞于抖落那些難堪的家事。仰起頭稍微擺弄一下劉海,清甜的聲音對著許秋雯說:“哎,其實也沒什么大不了啦。只是不小心知道他在外面,有點,”,她停頓了兩秒,才接著說下去:“嗯…有點風(fēng)流。”。
“風(fēng)流”兩個字低得幾不可聞,漸弱下去的聲音暴露出女孩的羞恥感,這是一份替她父親擔(dān)下的羞恥。
許秋雯的神思怔了怔。她有點心軟,在溫柏川面前,她和女孩都是受害者,她們同病相憐。“他的風(fēng)流,可以不關(guān)你的事。”,許秋雯替她卸心理的包袱。
女孩卻硬扛著擔(dān)子不放。“怎么會無關(guān)呢。”,她喃喃,“他傷害媽媽,傷害的別的女人,哪一個與我無關(guān)呢。他即便禍害的是一只小狗或者一朵花,難道不也是罪惡嗎”。
許秋雯覺得耳朵被女孩的話語撞了一下。她偏見地以為混蛋的孩子也是混蛋,然而眼前坐著的卻是一顆過分天真的心,十四歲的年紀(jì)里卻有“世間萬物同我息息相關(guān)”的慈悲。
“為什么覺得與你有關(guān)呢?”,許秋雯最后一次試探,企圖從女孩的答案里尋出破綻,驗證自己先前對她的惡劣判斷。
但愿她是自私的,但愿她的難過只因為她自己。
然而女孩不是。
溫懿濃思索了一下,拋回一個反問:“如果我最大的的愿望僅僅是世界正常呢?就是那些最最基本的道義,好人要有好報,壞人要受懲罰,愛人宣誓后要至死不渝。”,她說話時,頭又漸漸低了下去,“他是我爸爸,可他反而是率先讓我愿望摔破的人。”
許秋雯聞言,心里又松動了幾分。不合常理地,她對女孩生出愛憐的同情。身姿調(diào)整成前傾的狀態(tài),柔著聲音安慰女孩:“世界也許一直這樣荒唐的,從宇宙大爆炸那一天就存在壞的人。只是剛好不太碰巧,這個壞的人是你父親。”,她輕輕揉了揉女孩的頭發(fā),“你很可愛。不要因為他的過錯自責(zé)。你和你爸爸,根源上是不同的人。”
安慰女孩的時候,許秋雯感到一種詭異的割裂。她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這是令她感到惡心厭惡的男人的女兒,可此刻她卻替男人做無用的辯白,甚至心疼起敵人的女兒。自嘲地笑了一下,許秋雯收回了手。
溫懿濃還在思考女人的話,沒有覺出她手掌離開時的倉促。把話咂摸了幾遍,隱隱悟出含義,“謝謝許阿姨。哎,真是抱歉,我一來就和你講不開心的事。”
女人笑笑,說“沒事。我是很卑劣的人,講別人短話是我樂意做的事。”
溫懿濃被她逗笑,“你才不是!你是頂頂好的人。”,繼而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連忙請求,“對了,許阿姨,不要讓我爸知道我來找你好不好。”,她露出不太好意思的神情:“我爸管我很嚴(yán),不讓我和校外的人接觸。”。
“也許你爸爸做得對呢?”,許秋雯忍不住提醒她,“說不定我是很危險的壞人。”。
溫懿濃卻連忙搖頭,用一個過分燦爛的笑臉答復(fù)她:“才不會。我仔細看過你的畫。畫不會說謊。”
“可他們評價我的畫太陰沉。”,女人說,“就像這間畫室一樣,透不進太多光來。”
溫懿濃點點頭,又歪著腦袋看著許秋雯的眼睛,盯了一會,用陳述句的語氣反問:“可是誰說灰塵里沒有愛呢。”
女人若有所思,又想起福利院里囤著灰的地板和結(jié)滿蛛網(wǎng)的小院兒。她問自己,在那段覆著灰蒙蒙濾鏡的陳舊記憶里,她和吳悠是不是也算在塵埃里悄悄愛過。
“你能看懂我的畫。”,許秋雯心里微詫,驚喜卻又失落。如果不是因為溫柏川,她們大概會是忘年的摯友。
“我不是很敢說看懂。”,溫懿濃解釋,“可是畫里有故事在。有愛的人才會講故事。”
“可你知道什么是愛?”,許秋雯覺得愛字重量很大。聽到“愛”這個字從小孩子口中講出來,還是太輕飄飄了。有種故作老成的姿態(tài)。
溫懿濃卻一臉認真地和她講:“小學(xué)畢業(yè)的時候,我養(yǎng)了八年的小狗死掉了。”,說完這一句,女孩聲音里就帶出點哽咽,但還是盡量平穩(wěn)地講了下去:
“他離開的那個下午,趴在我的腿上,用鼻尖蹭我的小肚子。我摸他的腦袋,他就呆呆地瞅著我看。”
“那個時候,我感覺自己是被愛的。”。
一個令人難過卻溫暖的答案。
許秋雯忽然醒悟過來,有些道理不是并非隨著年齡的增長才能學(xué)到,而是早早在童年里扎根的。比如現(xiàn)在,十四歲的溫懿濃用簡單的故事教會她:
愛是可以非常具體的。愛不宏大,不復(fù)雜,不抽象。愛很簡單,愛很純粹。
比如此刻她就很愛眼前的女孩,不摻別的情思的愛。早慧和天真融合在溫懿濃的身上,讓她看到藝術(shù)本來的樣子,矛盾又真實。
“你說你畫了畫,要不要拿給我看。”,許秋雯壓下對女孩的贊賞,把話題從愛情扯回現(xiàn)實。
溫懿濃這才想起今天來訪的正事兒。卸下淡黃色的書包,從包里取出練習(xí)冊,練習(xí)冊里夾著兩幅鉛筆的線稿。女人注意到,女孩書包上還掛著一只軟萌萌的小老虎。
“你屬老虎嗎?”,許秋雯問。
“不是。是朋友屬老虎。我是屬兔,比她小半年。”,溫懿濃一面答著話,一面又重新審視了自己手里的畫,忽然覺得哪里不對勁,“誒?怎么忽然覺得畫得好差勁。”
女人湊近看了看。畫面上是一只螞蟻坐在樹下,仰望著樹冠嘆氣。
其實線條的力度把握得很好,結(jié)構(gòu)也挑不出毛病,但女孩自己的判斷其實沒有錯。許秋雯一眼看出問題,“表達有些直白,擠走了想象的空間。”,她說,“你在畫蚍蜉撼樹,螞蟻拗不過大樹,你拗不過爸爸的權(quán)威,這樣理解對不對。”
女孩說對。
許秋雯于是笑。“你看,我能用大家熟知的語言說出來,它可能反而就不夠好了。”,看到溫懿濃微蹙眉頭不解,女人又耐心解釋,“藝術(shù)是屬于你自己的,不需要借助人盡皆知的成語。你盡管去畫,畫的時候只關(guān)照自己的感受。你相信嗎,你用心畫了,我就會懂。”。
溫懿濃若有所悟,試探著問,“那我下次還可以來找你嗎。”
問題難住了許秋雯。她接近女孩的目的可不純粹,但女孩的天真又讓她不忍心欺負。眼下,話趕話說到這,她似乎也沒有拒絕的理由。
“可以。”,她只得應(yīng)下來。“時間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說著話,她轉(zhuǎn)過身子,從衣架上取下短風(fēng)衣。衣服隨意搭在肩上,背影因為過于纖瘦而顯得有些清頹。
溫懿濃禮貌拒絕,“不用,車站就在門口,我坐地鐵很方便。”。
女人回過頭,從桌面上拾起鑰匙,徑直走到玄關(guān)處換鞋:“聽話,送你回家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氖隆_@是報答你理解我的畫。”
溫懿濃于是跟上她的腳步。踏出門階時,才發(fā)現(xiàn)天色已晚。秋日黃昏美得醉人,橘黃色的天幕呈現(xiàn)出好看的漸變。溫懿濃伸手指了指天空,和許秋雯開起玩笑:“看,我給你精心調(diào)制的晚霞。”
心跳于是慢了半拍。不是因為女孩太像情話的玩笑,而是她記起來,吳悠也曾講過類似的話。
有次她在寢室里翻了錯誤,被劉媽媽罰去打掃花園,吳悠主動跟出來陪她清掃。當(dāng)天也有這樣好看的晚霞,吳悠望著天空笑得很甜,對著夕陽兀自喃喃:
“秋雯,我把晚霞和你都記下了。”
“等到下次生日,我畫下來送給你看。”
可惜沒有等到下次生日,許秋雯率先被一對夫婦接走。離開那天她問吳悠索要畫作,吳悠說,“好像來不及了。”。她甚至忘記問來不及的是什么。
思緒飄得太遠,她望著天空有些出神。溫懿濃偏頭看著許秋雯,晚風(fēng)路過她的睫毛,好像吹出一點水光。
“許阿姨……”,她輕聲喚她。女人回過神來,因著方才的回憶,綻出一個甜蜜的笑。她低頭看看溫懿濃,輕輕揉了下女孩的頭發(fā)。“還是叫我秋雯姐姐吧。”。叫姐姐,她們的關(guān)系從此便只是她們兩人的關(guān)系,不要再和溫柏川扯上關(guān)系。
回程的路上,一路朝著夕陽狂奔。溫懿濃坐在副駕駛上,看到汽車前窗玻璃變換著水彩畫般的絢爛。她用手機抓拍下來,照片用彩信發(fā)給石延楓。
信息傳送用了40秒的時間,消耗2塊錢短信費用。那一年,塞班系統(tǒng)還在流行,3g網(wǎng)絡(luò)還是頂配,很多手機只能存儲200條信息,人和人的交流尚存“車馬郵件很慢”的余韻。
石延楓收到來信,從高糊的照片里看到夕陽的晚照。她放下筆,離開令人煩悶的作業(yè)堆,拿著手機走到窗邊。
校服還沒有脫,她抬起手臂,細白的手腕舉著小小屏幕。照片和窗外天色相映成趣,微風(fēng)吹過時,她感到忽然的舒心,并體會到一種醉人的美。
她想,她在溫懿濃的心里,應(yīng)該仍是很重要的存在。
“我有在和你看同一片晚霞哦。好啦,快回家寫作業(yè)吧,今天數(shù)學(xué)好難,第15題我想了半個小時。(不用回復(fù)啦,明天早上見。)”。
短信費用并不便宜,一條信息里要說盡量多的話。特意叮囑她不用回復(fù),則是主動切斷等待回信的焦慮。石延楓回復(fù)完,又把手機放到較遠的地方。
作業(yè)又磨蹭了半小時才終于寫完,她從抽屜里取出西方藝術(shù)史。靠近溫懿濃的世界,讀書是她想到的迅捷途徑。
讀進去,才覺知,藝術(shù)原來如此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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