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如鶯
寧源在平陽府西南,是個富庶大縣,物阜民豐,商鋪林立,人流絡繹。
祁尚儒一行前腳離了寧源,后腳又有京城宋太傅乞骸骨歸鄉里。
太傅沒在縣城置業,原是千佛山山下村中人,便仍住山腳下。
一時,臨近府縣的文人士子,皆往寧源來拜見,連帶得商戶人家鎮日樂淘淘。
安慶林是寧源父母官,頭一個便去拜見了。
太傅以年老體弱為由,拒了許多人,獨見了安慶林,道是要辦學塾,給蒙童開蒙。那意思是只給小童開蒙,士子文人們便不要再來了。
安慶林躊躇滿志,眼見著自己治下又添新功,一頭扎進學塾籌辦中去。
萬事俱備之時,東風也來了。
太傅的幾個學生追著老師從京城辭官來寧源,愿做學塾先生。
小鄭氏道:“林哥,良哥兒你可要安排著。”
安賢良十又有四,已學了好些年,算不得蒙童。但小小少年,家中有些門道的,學塾也拒不了。
他道:“安排上了。宋老太傅帶了孫女來,學塾也有女孩兒。”
小鄭氏大喜:“當真!那咱們蕓姐兒也去,給太傅孫女做個伴!”
“做伴談不上,一處進學,與太傅孫女多學學總是好的。”
小鄭氏識字不多,看得懂賬本,賬面上往來清楚,夠用而已。這不妨礙她知曉太傅大名。
她道:“都好都好,只要是太傅名下學塾。”
安慶林道:“讓鶯姐兒和蕓姐兒一道去。”
小鄭氏面上一滯,很快又遮掩過去。
辛夷開盡,飛絮亂舞。
如鶯綰了雙鬟,鬟上箍著兩圈粉粉的細潤珍珠串兒,青碧發帶隨了未束的烏發柔柔垂在耳邊。
身上還背了個虞氏親制的書袋。
她要去學塾了。
但她還得先去給祖母問安。
方嬤嬤仍像個老母雞似地護在如鶯身邊,與她一起進了安老太的院中。
廊下的婆子正與小鄭氏的丫鬟說著話兒,遠遠見著方嬤嬤與如鶯來了,便止了話頭,扯些別的。
從前這婆子見著方嬤嬤并不熱絡,但總也掀了簾子讓她們進去,如今這簾子也不肯掀了,開始用鼻孔看人了。
方嬤嬤知曉這是英國公府二房來過一遭的緣故,心中一嘲,道:“小姐來跟老太太問安,煩請老姐姐通稟一聲。”
那婆子沒個好臉,對著廊下的小丫頭道:“你進去通稟一聲。”
方嬤嬤聽聞“通稟”二字,竟也笑了出來,道聲“有勞”。
那婆子見方嬤嬤笑,有些懊惱,但又尋摸不到自己作甚要懊惱她,便也不理方嬤嬤,扭頭繼續同小鄭氏的丫鬟說話。
那小丫頭出來,掀了簾子,讓如鶯進屋。
安老太正被小鄭氏服侍著用藥,她的乖孫安賢良與乖孫女安如蕓伴在左右。
如鶯進來時,她眼皮子也沒掀,端著那碗苦湯藥,不緊不慢吹一吹。
雖暮春時節,她仍是裹著一襲厚重的鑲毛錦袍,干瘦的身子好似陷在衣袍里。她不能吹風,窗紙糊得厚,屋子里暗,唯她抹額上嵌著的那塊元寶狀大金飾閃閃發光。
她一伸手,仆婢爭相接過那碗湯藥,又有仆婦遞了蜜餞過來。這般氣派,再沒有了昔日那破落村鎮里,摳摳搜搜的窮酸模樣。
如鶯朝她行禮,道:“給祖母問安。”
她一身青碧裙衫淺淺,耳旁烏發柔柔,膚白勝雪,聲若鶯啼,好生招人喜。
只不過不招安老太的喜。
她這副模樣,更是刺了安老太的眼,她重重“哼”了一聲,道:“出去莫要丟我安家的臉!要本分!”
“是。”
“家里可不止你一個,還有良哥兒、蕓姐兒!你做事前要想想他們,莫要只圖自己一人!你爹是寧源縣令,是這寧源縣的父母官,多少人都看著他,都盯著安家!你一旦做了丟人的事,你們母女二人倒是可以窩在偏院一輩子,你父親是要在外行走的,良哥兒蕓姐兒日后……”
“祖母多包涵,今日學塾開學第一日,孫女不可遲了。孫女不孝,改日再來給您賠罪。”
說罷,她再禮一禮,轉身出了房門。
“砰!”
一個茶盞被安老太揮得老遠,摔在地上摔成數瓣。
“瞧瞧、瞧瞧,這成甚么樣子?有甚么樣的娘、就有甚么樣的女兒!吃我安家、住我安家、用我安家,翅膀還沒硬,就敢不把我放在眼里!敢對我不敬!”
“林哥兒真是瞎了眼啊!我當初就不同意讓她進門的!早知今日,我就是一頭碰死,我也要攔著他啊!作孽啊!”
“甚么富商家的女兒!誰知道是富商家哪里買來的貨色,不過是在那商賈家養著的罷了!”
當年安慶林科考落了第,與安老太失信半載才回得家來,又帶回個美貌女子,名叫虞容音,道是他的救命恩人。
安老太活了一輩子,從未見過那等風姿的女子。要說姿色,她年輕時也是方圓十里一枝花。但虞氏一身素服立在家徒四壁的安家,將她的所有襯得灰頭土臉一地渣。
安慶林告訴她,虞氏是富商之女,家境殷實。后來家道中落,父母罹難,家中只剩她與幾名老仆,是個良善女子。
安老太才不管甚么良善不良善。
那女子,她怎么看怎么不順眼,更不信甚么富商之女。她見自己兒子一意要娶她,知他被那狐媚女子迷了心竅。
再攔也攔不住。
彼時安慶林落第后心灰意冷,只怪自己年輕,不知如今的朝廷科考多門道,非是他一個寒門子弟能走,已是絕了科考之心。婚后在鎮子里做個私塾先生。
私塾里一些大半小子,聽著家中父母道安先生娶個不正經的女人回家供著,腿腳也軟了,連科考的心思都歇了。那些學生本就頑劣,半懂不懂,堂上鬧哄哄、堂下不消停。
安老太本就恨虞氏狐媚,斷了安慶林的科考心思,絕了她大半輩子的老封君美夢。這些閑話傳來時,虞氏仿似嫌犯被定了罪。
安老太變本加厲。虞氏伺候湯藥時,她便打翻湯藥、不肯再用,弄得身子更不好。
安家日日雞飛狗跳。
想到從前,安老太越是氣憤,將榻拍得“梆梆”作響,罵道:“就算養在商戶人家,也該懂些禮!我看那商戶人家也是缺了教養的。沒規矩的東西!”
小鄭氏也是商戶人家出來,不防自己也被罵進去,心下不快,看著一雙兒女,道:“母親,良哥兒今日頭回見太傅,遲了恐是不好。”
安老太一聽,大惱:“我竟將這事給忘了!良哥兒,快快!蕓姐兒也去!都怪……”
如鶯出安老太屋子時,方嬤嬤臉都黑了。
她在屋外,將安老太那老鴰似的聲兒聽得一清二楚。她是經了事的人,也這般年歲,只每每遇到安老太,都忍不住要破功。
她一把拉住如鶯的手兒,拉著她出了院子,簡直健步如飛。
道旁有和風在吹,送來一片片半透的飄絮,有一兩片停在如鶯鬢角。
方嬤嬤停下,撫了撫如鶯頭發。她自如鶯三歲起,便抱著如鶯走這條道,來給安老太問安。
那時的如鶯是個玉雪團子,頭上扎兩個松軟軟的鬏鬏,鬢邊許多碎發。那細碎鬢發頑皮,遇著風了,便要在她粉撲撲、白嫩嫩的小臉上一拂再拂,弄得她發癢。
她常自己給自己一把撓,粉粉小臉上便留幾道淺痕。
因她自小待在安府一隅,每每請安便是她逛安府的日子,她高興時在自己懷中一拱一拱的小身子,方嬤嬤至今仍記得清楚。
如今,她能自己走了,鬢邊的碎發也長了,鬏鬏換成了雙鬟。她將如鶯鬢角的柳絮摘了,道:“鶯姐兒做得好,說得也極對。”
如鶯得了方嬤嬤贊許,道:“嬤嬤,我不愛聽那些話。我從未做過給母親丟臉的事。聽祖母意思,我好似馬上就要去做給安家丟臉的事了。還會讓父親沒臉。”
如鶯不知,方嬤嬤卻是知道的。安老太那些話,帶著多年來對虞氏的偏見與不喜,如今盡數發泄到如鶯身上。
她道:“凡事都講個理字。你那祖……你只面上敬著她,旁的話,你不聽不理也罷。多與你母親學。”
“是呢,自然要同母親學的。”
母親在她心中是世間一等的女子。
提到母親,她朝前快走幾步,到方嬤嬤前頭轉個圈兒,青碧裙衫一只“桐始華”書袋,女孩兒發帶揚起,拖著調兒道:“嬤嬤——快瞧,母親制的書袋和裙子,好看嗎?”
她靈動又俏皮,聲兒婉轉又柔美,正如春日鶯啼。
她出生時是驚蟄二候,春鶯百囀,鶯啼伴著嬰啼,安慶林道聲“倉庚于飛,熠耀其羽”,便為她取名如鶯。
她略大些開了口,聲音也的確是好聽。
“好看!好看!鶯姐兒慢些!”
二人到了門口,馬車已侯在那。方嬤嬤送她上了馬車,看著馬車緩緩前行,一臉不舍與擔憂。
如鶯則滿臉歡喜,掀了半幅簾子,在馬車窗口朝方嬤嬤招手,一直到瞧不見方嬤嬤身影。
安如蕓瞧不慣如鶯的樣子,道:
“祖母說了,出來莫要丟安家的臉!我母親說,閨秀要有閨秀的樣子。馬車上不興挑開簾子四處亂看,這般模樣教人瞧去成了沒教養的,會被旁人恥笑,連帶著我與你一齊丟人。”
安如蕓是小鄭氏的女兒。小鄭氏私下不掩對虞氏母女的不滿,安如蕓自然是要與自己母親站在一處,“同仇敵愾”的。
她與如鶯同年生,如鶯年頭,她年尾。
此時她出口之言,倒有點長姊訓妹的意思。
如鶯自小被安老太嫌,后來逢五的日子才去安老太院中拜見,便很少見到自家這位妹妹。
不成想,這位妹妹年紀比她小,卻生了一顆老祖母心。她離了老祖母的院子,又進了小祖母的馬車?
這般喜歡訓人。
她放下簾子,側頭看著坐她對面的安如蕓:“我母親說,長幼有序,家之禮也,不知此禮無以立。從沒聽說幼訓長的事兒。我的生辰是在二月里呢!”
安如蕓一時有些愣。
那些話兒她沒聽過,仿佛一陣涼風嗖嗖吹過耳畔,并不入耳中。她只聽清一頭一尾,頭上“長幼有序”四字,后面安如鶯在說她二月生辰,她為長。
安如蕓立時道:“我哥哥還比你年長呢!你有甚么好得意!”
如鶯見她說的這話兒,不知歪到哪里去,覺得無趣,也不同她辯。
安如蕓見如鶯接不下去,暗自得意,“哼”一聲,也不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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