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宴遇(二)
宋老太傅起復,再不能同三年前般拒見諸人。天使拿了圣旨,親來寧源賀壽。寧源周邊府縣的士子、官員們皆涌了來。
祁尚儒在河南任上,今春恰好任滿回京。此行特為太傅賀壽,亦同太傅一道回京。在天寧寺的祁世驤便被一道招了來。
祁世驤已不必像少時那般,在天寧寺一住就住半年。他今年領了羽林衛閑職。今春正在天寧寺拜別寺中師傅與諸師兄弟,歸京便要入職。
若是旁的事,他可輕松揭過,必不愿在寧源停留。但如今是宋老太傅壽辰,他又不得不跟著他二叔,再進寧源,又歇安家。
他由祁尚儒領著,與祁世駱二人一同拜見宋老太傅,又在宴席上消磨半天。早將自己假扮大哥騙過宋姈宜的事丟到了腦后。
女眷這邊,小鄭氏拉了祁思珍的手,將她介紹給諸位夫人,道是英國公府的三小姐。
諸人熱忱滿滿,夸耀之辭隨口便來。
祁思珍與諸位夫人見禮,特意在岑夫人面前多停留,道:“方才我們一行車馬不便,多謝夫人慷慨解圍。”
祁尚儒一行,在進寧源的官道上,女眷的馬車壞了,因此耽擱了時辰。實等不及,擔心誤了太傅宴席,他便帶著子侄先行。
祁思珍母女二人在路旁正等著祁尚儒再派新的馬車,等到了岑夫人一行人。
這位岑夫人好心,路上見著了,停下車來,讓她母女二人同乘。一問之下才知,竟是一同到千佛山下給宋老太傅做壽,便將祁思珍一道帶了來宴席。
岑夫人見這位公府小姐禮數周到,亦笑道:“不值甚么,不必這般介懷。”
祁思珍再尋不出甚么旁的話兒同這位岑夫人說,只得禮了禮,到了小鄭氏身旁。
她尋不見安如蕓,道:“姨母,蕓妹妹在何處?”
小鄭氏看了一圈,沒見著自己女兒身影,也沒見著如鶯,道:“恐是同她學塾里的同窗去哪兒頑了。”
說罷,招了小婢,吩咐她帶著祁思玟去四處看看,尋尋安如蕓。
安如蕓此時已被鐘家七郎哄著進了密林,兩人躲在花樹后,你儂我儂,黏糊得難舍難分。
鐘家是衛所小官,鐘父一身蠻力拼得官身,納了眾多美妾,生下一窩兒子。
鐘家七郎便是諸子之中生得最好的一位。
他生得好,嘴巴甜,慣會哄人。今日他要哄一位安家女,但他清楚那位安家女常年偏居安府一隅,是個不受寵的,生得貌美。哄得好了,那位安家女便是他的妻。他還有一筆銀子。
他父親光憑餉銀根本養不起這樣一大家子,只走些旁的不可言說的門道,才能維持府中日常。他不能指望公中出更多銀子給他娶親。如今有安家遞了枕頭過來,他自然笑納。
不過他不打算哄安府那位貌美長女,而是打算去哄那位銀錢閃閃的二小姐。
他使了小手腕,將她引到這處。一枝杏花,便勾住了她。他方才所言,幼時去過安府之事,無一句是實話。只這花言巧語,便哄得安如蕓暈頭轉向。
他打定主意,今日要定下此事。
他拉她躲在花樹后,說些山盟海誓之言,安如蕓只覺二人已是情比金堅;他又使出些風月手段挑逗得她眼含春水,安如蕓已是非君不嫁。
倒教她的表姐祁思珍好找。
祁思珍自然是尋不到她的好表妹的,只碰到了失魂的岑云舟。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
她將婢子遣開,獨自一人上前,立到岑云舟對面,盈盈下身,行禮道:“岑公子有禮。”
岑云舟的一魂一魄已是跟著如鶯飛走,遇著人事皆要慢半拍,道聲“小姐有禮”,才看清眼前行禮之人正是自己與母親相幫解圍之人。
先前官道上,他與祁思珍不過是打了個照面,祁思珍卻已隔著晃動的馬車窗簾子看了他好幾眼。她在岑夫人身邊絞盡腦汁接不上話兒,眼下大好時機豈不便宜。
她道:“岑公子是一人在游園子嗎?我觀此處杏花開得好。”
岑云舟與眼前這少女不熟,此時更是心神不屬,道:“嗯,是不錯。”
祁思珍又道:“岑公子是丟了甚么物件么?”
岑云舟忙搖頭道:“不曾。”
“是我想岔了,我以為岑公子是在尋甚么東西。”
祁思珍一言點醒夢中人。
岑云舟是在尋,不過不是尋東西,是尋人,他要快快去央了自己母親,讓她出面替自己尋一尋。他道聲“先行一步”,便將祁思珍一人留在小徑,匆匆走了。
岑夫人的貼身婢子湊她耳旁,小聲將自家公子的話兒傳與夫人聽。岑夫人聽罷,甚是驚奇。
她養了十八年的兒子,她自是清楚脾性。兒子秉性乖巧,少時隨他們夫妻外任,后來又隨致仕的岑家老爺子留在寧源,稍年長些又去書院讀書。做事從來讓他們放心。
今日之舉,倒不像是他能做出的事。
她在女眷中悄悄尋他兒子所言的姑娘,梳雙鬟,著粉衫,生得好。一眼瞧去,有好些個不是。似她這把年歲的,瞧著這么些青春女郎,正是妙齡,哪個不是好顏色,都生得好!
水榭那邊,說書的已是講完一段,眾人喝起彩來。
岑夫人聽得亦高興,誰知她的婢子又進來稟話:“夫人,公子方才遣人將奴婢喊了去,讓奴婢問問您,那位小姐是哪家的?”
岑夫人側頭看著婢子,愣了愣,道:“舟兒今日怎么了?”
婢子不敢說那句“我看公子是有些丟魂了”,道:“想來,公子是有些上心的。”
岑夫人是個心中、眼中皆是兒子的婦人。岑家后宅清凈,她與夫君只育一子,便是岑云舟。她事事皆愿寵著兒子一些。她無奈起身,隨了婢子出去,穿過兩重門,在九曲橋邊,見了自己兒子。
云舟巴巴道:“母親!”
岑夫人見他這副著急模樣,心里不由微酸,兒子長大了,有朝一日為了個旁的姑娘家,竟也不顧擾了老母親聽書的興致,這般眼巴巴。
罷了。
“你說的那姑娘,梳雙鬟,著粉衫,人生得好,娘一眼望去,沒有十個,也有八個。不然你進去瞧一瞧,把她指給娘?”
云舟忙道:“這、這如何使得!不可!不可!”
女賓客處全是女子,他若闖進去,指著那位姑娘告訴自己母親,該多羞窘。
岑夫人自然是逗自家兒子,道:“那不若你再多說幾句。那姑娘臉上是不是生個大痦子?這般我便好認。”
“沒有大痦子!她、她,她生得白!”
岑夫人好氣又好笑,“里頭姑娘都白,不白的也敷了粉,白著呢!”
云舟著急,又別無他法,只得反復一句“她生得是極好看的。”
岑夫人正欲好好取笑自己兒子一番,便見自己兒子鬧了個大紅臉,呆呆看著九曲橋的另一邊。
她側頭朝那望去,見一烏發雪膚的長襦少女正沿著九曲橋迤邐而來,端的是:
粉面桃花羞含春,風拂細柳意態真;
罥煙眉遠秋水淡,輕蓮一步暗香生。
真個兒好人材,怪道自家兒子被迷了住,只記住她生得好看,催著她來尋。
云舟看著如鶯朝自己走近,自是又添兩句“從前不識嬌顏色,自當羅敷難與爭。”
少年人知慕少艾,他通紅著臉兒,低低對岑夫人道:“母親,是、是她。”
岑夫人哪有不明白的!
九曲橋曲折蜿蜒,如鶯與阿碧行到岑家母子這邊,若對方不讓行,她們二人是無法過去的。
阿碧眼尖,早便認出那少年是先前瞧自家小姐瞧呆了的人,悄悄道:“小姐,前面有只呆頭鵝正在攔道呢!”
如鶯抿唇,忍了笑意:“莫要再給旁人取諢號!”
阿碧“嘻嘻”,道:“若他不知禮數,還同方才一般立在道中間擋道,我便一直喊他呆頭鵝!”
如鶯實在難忍,垂一垂頭,放緩步子,斂了笑意,方才行至岑家母子跟前。
她朝岑夫人行禮。
岑夫人道:“姑娘不必多禮。我正有樁事要相煩。”
如鶯道:“夫人請說。”
“我母子二人初來此處,迷了道,一時尋不見旁人領路。不知可否借姑娘婢女一用,將我兒云舟送回男賓處?我便勞煩姑娘,同姑娘一道回女賓那邊?”
如鶯自然應好。
岑夫人朝自家兒子使眼色。
誰承想他平日一言一行皆有章程,也算得聰慧,此時竟這般不上道,好似快成了棒槌。
云舟好半天才瞧見自家母親眼色,倏地面紅耳赤、窘迫兼慌亂,朝如鶯揖禮道:“多謝小姐!我母親便勞煩小姐了!”
如鶯這才看清眼前少年人,生得目秀眉清,清朗朗幾分讀書兒郎氣,行止有禮,難掩慌亂。
她想到阿碧為他取的“呆頭鵝”諢號,有些兒想笑。
她忍笑道:“公子不必客氣。”
她聲柔婉轉,笑意盈盈。
云舟生得白皙,得了心儀姑娘一句回話,面皮似被熨衣焦斗熨過一般滾燙,又想,她聲兒也這般好聽。
岑夫人看不下去自家兒子的模樣,對如鶯道:“那便勞煩姑娘。”
如鶯帶著岑夫人往回走,二人說些話。言語間,岑夫人便探得如鶯是寧源安家的小姐,在太傅名下的學塾上過三年女學。
她嫁進寧源岑家時,寧源的縣令還不是安慶林,后來她又隨了夫婿在外地任上,對安家并不熟。
近宴廳,與如鶯分開,岑夫人略一打聽,便找到了水榭處小鄭氏那一撥人,往那幾個夫人處去了。
幾個夫人中剛有一人識得她,便將她介紹給眾人,道:“來來,這是我們寧源人。早些年還能見上一兩回,如今干脆一兩回都難見了。這日后恐怕更難!”
岑夫人夫君岑廣安是安老太傅學生,原是個從五品知州。如今太傅起復,岑廣安自然也是要高升。
小鄭氏道:“你莫要賣關子,快快將這位夫人好好介紹給我們!”
岑夫人笑道:“我是寧源岑家人。”
寧源岑家,是山東濟南府大族岑氏的一支,早年遷來寧源。人丁不旺,名頭不小。岑家老爺子是吏部侍郎位子上致仕回鄉的,兒子岑廣安亦是知州。這般家世,是在座幾位難比的。
小鄭氏還不知對自家大姐伸出援手的正是這位岑夫人,不然早撲了上去。不過這回卻不用她撲,岑夫人自然對她熱絡起來,二人敘些家常。
難得知州夫人這般平易近人,眾人敘得開懷。
周圍也漸漸聚了幾位旁的夫人,聽岑夫人說起自家兒子在河南的書院時,個個皆豎起了耳朵,如望風食草的兔子一般。
幾位夫人也湊趣說起自家子女,在宋老太傅這學塾中如何苦學云云。
岑夫人大贊,忽對小鄭氏道:“鄭夫人家的女公子也在這學塾上的學?”
眾夫人看小鄭氏的眼神難免微妙。
鄭氏!這算盤打得這般精!出手這樣快!何時將自己女兒悄悄安排到知州夫人面前的?是甚么時候動的手?可憐見的,她們才萌的心思還未行動,便同田間嫩芽菜般被人一把掐了。
小鄭氏收到眾人的矚目,只覺福運來得太急太快,她還尚未做好準備!親親天爺開了眼!我的好蕓姐兒!
她忙道:“是。我這女兒自小乖巧,心無旁騖。在太傅這學塾苦學三年,還不足。今年已是十又有六,依她之意還要再進學的。我道女子與男子不同,男子要科考,女子識字明禮最重要。”
岑夫人聽小鄭氏這般言語再滿意不過,道:“鄭夫人說的是。宋老太傅這學塾辦得好,也多虧了安縣令忙前忙后。”
岑夫人這番恭維,說得小鄭氏極是熨帖。
眾夫人暗罵小鄭氏狡猾、厚臉皮,心中無不翻白眼,面上笑盈盈,“是是是”、“對對對”。
水榭說書的換了幾茬,又有伶人來唱戲。
天光微暗時,紗燈掛翠枝,明燭照錦屏,衣香重鬢影,酒殘人散盡。
岑夫人與宋姈宜母女一桌,遠遠見著如鶯靜靜坐在小鄭氏身旁,儀態端方,氣質天然。
她原是嫌她容貌有些過盛,但暗暗觀察,竟挑不出錯兒。
她也悄悄到宋姈宜這處探話,指著如鶯問她,那安縣令家的姑娘在學塾如何?
宋姈宜為人清高,不屑說旁人的壞話,只有一說一。自然,如鶯也無甚么壞話好講,都是些聰慧好學,待人和善知禮的話兒。
同小鄭氏說的一般無二。
岑夫人滿意而歸。
而小鄭氏呢,眼下有些著急。她的蕓姐兒怎么回事,思珍帶著小丫頭都沒尋到她。眼下宴畢,客人已漸散。
她倒是去了哪里!
安如蕓依在鐘七郎懷中,眼見著暮色下沉,仍是不愿起身。
鐘七郎理了自己衣裳,道:“心肝兒,宴席都散了,我們來日方長。眼下再耽擱下去,你我都回不了城。”
安如蕓心中不舍,道:“七郎,我們何時能再見?早知我再念一年學塾。”
鐘七郎道:“你且放心,不久便能見。你是我的心肝兒,便是你不來尋我,我也是要尋你的。不過你我二人之事若是漏了出去,只怕這輩子再難相見。”
安如蕓臉兒通紅,點頭道:“七郎放心,我都聽你的。”
兩人約好,依依惜別。
小鄭氏等得不耐,終見安如蕓一副女兒家嬌羞情態走了過來。她想到岑夫人對她那般熱忱,便又將原先的怒火憋了回去,終不好發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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