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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糟糠


岑夫人有了去意,小鄭氏這才滿意。憑甚么她蕓姐兒得不到的,就要落到虞氏女兒身上?

        鐘夫人見岑夫人無意,這才起身,道:“還要勞鄭夫人,遣人帶我去會一會你府中的那位。”

        小鄭氏欣然答應(yīng):“這自然,已是遣了人去那邊請。那位輕易不出她的院子。你與那位就在東邊那處花廳會上一會。”

        一盞茶畢,岑夫人起身告辭。

        云舟也跟著小廝過了來。

        “母親!”

        他知今日之事生變,巴巴瞧著岑夫人。岑夫人略一止手,云舟噤聲,只得朝自家母親身后幾位夫人揖禮。

        小鄭氏要送岑氏母子,鐘家母子要去花廳,眾人一道朝外走。行得幾步,小鄭氏忽見安如蕓亦步亦趨跟著。

        她黑了臉!

        這個不成器的!若不是那日縮去了她尋不見的角落,怎地會讓安如鶯搶了先!怎地會張冠李戴,讓安如鶯成了她女兒!害她對著岑夫人夸口半日純屬浪費口涎!

        那日究竟去了哪!

        她狠狠瞪一眼安如蕓。

        安如蕓縮一縮脖子,不理自己母親兇狠目光,堅決隨在眾人身后,不時偷覷一眼前面的鐘七郎。鐘七郎與岑云舟并行,看在小鄭氏眼中,卻又成了安如蕓心系岑家公子的佐證。非要亦步亦趨送岑家母子出門。

        現(xiàn)下知道討好岑夫人了?可岑夫人壓根沒看上!

        小鄭氏恨鐵不成鋼。

        出得正院,眾人正站岔道口,東邊月洞門里行來二人。一主一仆,正過游廊。游廊數(shù)折,對面執(zhí)扇之人忽地抬首。

        眾人倒吸一口涼氣。

        那人翠鬟雪膚,珠釵全無,黛眉纖纖長入鬢,朱唇殷殷半含丹,絕艷姿容,襯得周遭春光黯淡。

        還未瞧夠,她已側(cè)身上了另一折廊道,只留一個令人遐想無邊的背影。

        “這……”

        鐘夫人家中一屋子妾室,從未瞧見過這般姿容之人。莫不是安縣令新納的小妾?她剛想張口問,又想到這是旁人后宅之事,不便打聽,便吞下欲問之辭。

        岑夫人亦是久久回神。

        她娘家不算差,自己亦在京城住過幾年,跟著岑廣安也開過些眼界。但實想不到,在寧源縣城小小后宅,竟藏著這樣一位美人。這原與她不相干。但方才她瞧得清楚,那位必定是安縣令的糟糠妻。因了那日太傅宴席上碰著的安小姐,與她生得有五六分相似。

        這般糟糠妻,可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岑夫人領(lǐng)了云舟欲往垂花門那頭走。小鄭氏姐妹隨著相送。

        小鄭氏方才也瞧見了虞氏。二人同在一府,十多年未見。乍一見,她幾乎是沒什么改變。不像自己勞心勞力,為安府日夜難眠,生生勞累成了一個黃臉婆子。她心中不舒坦,好在沒有那不長眼的開問。

        她一眼瞟見安如蕓,仍在后頭跟著,便瞪她示意,讓她莫要再跟。

        安如蕓已是站定,她看著鐘家母子怎地往花廳那邊去了,這是甚么原因!她見自己母親去送那知州夫人,便悄悄隨在鐘家母子身后。

        大小鄭氏二人將岑氏母子送至垂花門,大鄭氏再三道謝,送上許多禮品。

        小鄭氏心中頹喪惱恨,面上仍是一派和氣:“還望岑夫人不要計較我這個糊涂人辦了糊涂事。鶯姐兒不是我的女兒,她的事,我做不了主。我能做的,只是予她們母女方便。”

        岑夫人原是不想再上安家門,但方才虞氏的驚鴻一瞥,她忽又改了主意,并不將話兒說死:“鄭夫人不必自責(zé)。原也是陰差陽錯之事。云舟與祁公子是同窗,我們家大人與祁大人也是有些緣分的。日后大家多來往。”

        岑廣安與祁尚儒同在河南任職,不過是不同州府,日后二人又要回京。此番宋老太傅壽宴,二人便相談甚歡。

        小鄭氏聽一句“日后多來往”,總算是蔫巴莊稼灌了水,一下子又活過來,笑容真切道:“夫人說的是。”

        鐘家母子進了花廳,便發(fā)現(xiàn)廳里坐著的正是方才驚艷眾人的那位素衣執(zhí)扇的美人。

        “虞夫人?”

        鐘夫人詫異出聲,她也是懷著一顆“如此糟糠,豈有此理”的心。

        虞氏起身,微微點頭,道:“鐘夫人。”

        鐘夫人:……

        她竟一時不知該說甚么好了。

        她是個市井出身,有幾分潑辣,跟了個武夫,混到今日,在寧源也算小有臉面。與各色人等打交道,她都不懼。

        許是虞氏真同小鄭氏諷得那般,是個神仙般人物,鐘夫人倒有些不愿在她面前弄這些手腕。不過,事已至此,七郎都同她說了,那安家小姐已與他山盟海誓,非他不可。

        她還是要同她攤開了說。

        她道:“虞夫人好風(fēng)姿。我是寧源人氏,再想不到我們地界上有虞夫人這般美人。”

        虞氏笑笑道:“夫人過譽。”

        鐘夫人道:“我是爽快人。今日見夫人,便有話直說了。七郎,你來,見過虞夫人。”

        鐘七郎走過來,揖禮道:“見過夫人。”

        虞氏道:“莫要多禮。”

        鐘夫人道:“這是我家七郎,今年十又有八。是我們眾多子女中生得最出色的一位。七郎與安小姐二人之事,不知夫人可是知曉?”

        虞氏正欲接話,花廳門“砰”一聲被狠狠推開。

        “鐘夫人!不是的!不是安如鶯!您弄錯了!”

        “安二小姐?”鐘夫人驚到。

        “鐘夫人!你莫要聽信安如鶯的謊言,是我與七郎識得在先!”

        安如蕓顧不上那許多,捉住鐘夫人的手,疑心如鶯從中做梗,討好了鐘夫人,要同她搶七郎。

        鐘夫人看向鐘家七郎,鐘七郎屈膝下跪。

        “你!”

        鐘夫人不想被自家庶子擺了一道,面色難看。

        方嬤嬤已是隨著虞氏出了花廳。

        “砰!”

        小鄭氏將手中一只甜白釉富貴牡丹紋茶碗狠狠摔到了地上,碎瓷飛起,嚇得安如蕓抱頭縮腦。

        “你說!你與鐘家七郎到底怎么回事!”

        “梆!梆!梆!”她將桌案拍得幾欲碎裂,“你給我說!”

        安如蕓從未見過自己母親這般盛怒,嚇得掉淚,“嗚嗚”哭了起來。

        “哭有甚么用!哭有個屁用!”

        “安如蕓,別仗著有個好老子、有個好老娘,就可以胡混亂攪沒了天日!你不要臉皮,你老子要!你老娘要!還想著老娘一步步跟你屁·股后頭為你擦屁·股?你想想你如今倒是幾歲?!”

        小鄭氏再顧不上縣令夫人的架勢,一下回到了在市井摸爬滾打的當年。

        安如蕓原“嗚嗚”哭著,忽聞她母親“屎尿屁”齊飛,哭著哭著愣住了。

        這些俚俗粗話,她是沒聽過的。

        小鄭氏狂怒而現(xiàn)本色,將十數(shù)年修成的縣令夫人外皮拋得老遠。咆哮得口干舌燥,方才歇下。想喝口水,發(fā)現(xiàn)上百兩銀子一套的茶碗,已被自己摔碎了一只。

        她勒令安如蕓跪著,甚么時候想說了再起。

        安如蕓跪不到一炷□□夫,便大呼道:“娘你到底要怎樣!你那日不是都知曉了嗎?你不也說我此樁事算不得錯嗎,你說你是我娘,你會為我考慮周全!這都是你說的呀!”

        “住口——”小鄭氏又將桌案拍得“梆梆”響。

        岑家的已經(jīng)堵了她一回,這下自己女兒還來堵!她撫了撫胸口,一時胸悶氣短:

        “我且問你,那日你到底有沒有與岑公子見過面?”

        “娘!為什么要扯上岑公子啊!我又不是那水性楊花之人!我只同鐘家七郎一塊兒呀!”

        “你一個女孩兒家!說甚么水性楊花!這也是你該說的話嗎?”

        安如蕓想到她母親方才還“屎尿屁”、“老娘老子”的,但她不敢還嘴,道:“娘,求求您,讓我跟七郎一塊兒吧!”

        “住口!你死了這條心!”

        “為什么?您還是做娘的嗎?是我看上的七郎,您卻還想將他配給安如鶯?!您是不是我親娘啊!您挖自家女兒的墻角!還是安如鶯才是您女兒啊?”

        小鄭氏氣的鼻子快要噴火,頭發(fā)也要燒起來。

        “安如蕓!你但凡有我三分腦子,便不會問出這樣的話來!你說!你看上鐘家七郎甚么!你有沒有想過,那鐘家一大群庶子。你若嫁給鐘七郎,連間像樣的婚房也沒有!伺候你的丫鬟、小廝亦沒處住!不!你根本連丫鬟、小廝的月錢都發(fā)不下去!你還想過你在安府的小姐日子?”

        安如蕓確實從未想過這些。

        有情飲水飽。她在安府過得是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日子。未曾想過進鐘家要面臨何等境況。被小鄭氏一說,她亦回不上來。

        她嚅囁道:“……娘,娘當初看上爹甚么,爹也窮得很,外祖父不答應(yīng)娘嫁給爹……娘如今還不是過得好好的。”當初爹還是有家室的,你做了平妻。這話兒她也不敢說,只在心里念。

        小鄭氏當年對安慶林就是一見傾心。看上他甚么?自然是長得好。十七年后,她的女兒也與她一樣,對那長得好的少年一見傾心。

        從這一樁事來看,親母女無疑了。

        小鄭氏不想自己女兒拿了自己的事又來堵自己,厲聲道:“安七郎如何與你父親比?!”

        安如蕓不服氣:“怎地不能比!安家還是做官的,家中人雖多些,他父親好歹也是官身。當年祖父早逝,父親家一貧如洗……還是個小文吏,外祖父說他連給祖母買藥的錢都拿不出!”

        “住口!安如蕓,你要氣死我!你給我回你的房間去!”

        安如蕓乖乖回了房間。

        祁思珍來勸。她已知曉前因,可笑她那姨母,妄圖攀高枝,如今攀了個空不說,自家女兒還一腳踏進個草窩。怎地不照鏡子瞧瞧,看看自己是甚么身份?

        她將絲帕遞給安如蕓,道:“蕓妹妹莫要再哭,姨母也是為了你好。我瞧那鐘家公子人雖好,卻也不是良配。”

        安如蕓道:“她為我好?她是‘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她自己看中了我爹,就可以不顧外祖阻攔嫁給爹,為何到我這就不許了!天底下哪有這樣的道理?”

        祁思珍暗道,自然是你沒你母親的本事。知女莫若母,你母親定也知曉你是個不頂事的。她道:“蕓妹妹,我今日可是瞧見了你們府中那位。”

        安如蕓有些不自在。那年她與林寧兒為難如鶯,如鶯在馬車里指著她,罵她二皮臉嫡庶不分、顛倒黑白的事,她還記得。那個虞氏成了她與小鄭氏都不愿提及的人。

        眼下見自己表姐來提,她不由道:“哼,我娘說她就是個狐媚子!”

        祁思珍心道,若那般模樣算是狐媚子,她也愿意一輩子做個狐媚子。可惜老天不答應(yīng)。

        她道:“是是,姨母說的沒錯,她是個狐媚子。可就算她是狐媚子,她如今不也乖乖窩在偏院嗎?”

        “珍姐姐,你這是甚么意思?”

        “我是說,你爹與那虞氏并不般配,只與你娘般配。你的七郎也是個好的,并不會不如你爹爹,不過是與你不般配罷了。你看看那虞氏如今過得是甚么日子就知道了。”

        “珍姐姐怎地知曉我與七郎不般配?我嫁給了七郎,就會成了虞氏那般糟糠?七郎不理我,將來會另娶一位?珍姐姐,那虞氏不過是個商家孤女。我有父有母,我父是一縣之尊,我母手中銀錢滾滾。那虞氏如何與我比?”

        你也知道虞氏是糟糠?

        你爹生得好,沒本事,娶了虞氏做梯子,攀進縣衙做小吏。再娶你娘做縣丞,有了銀錢做縣令。

        你的七郎攀上你,不正是想著走你爹的老路么?你焉知他日后不會再娶個甚么平妻?虞氏身世是不能同你比,但你卻未必比得了她。

        祁思珍勸人原是做給門外人聽的。現(xiàn)下勸也勸了,表妹一心鉆了進去,她沒那個能耐將她拉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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