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殺年豬
可眼下父親忽啦巴不讓他上學了,三胖子心里難過得了不得。
姐姐福榮早年想上學,父親卻不讓,知道父親不讓上學時,心里的滋味,眼見父親現(xiàn)在又不讓三弟上學了,看見三弟哭的那副可憐相,心里也同情,跟父親商量說,“爹,趕明兒個,我跟你一塊兒,下地里干活,三胖子還小,他愛念書,你就讓他念吧。“
聽女兒這么說,老海怪像不認識了女兒似的,打量了女兒一會兒,兀然覺得,女兒真的長大了,雖說身子還不十分強壯,像她媽,中等身材,卻分明比早些年壯實了一些,干些莊稼地里的活,該不會拿不起來。
又見女兒是自告奮勇,老海怪心里挺高興,爽快地應許道,“行,等開犁下種時,你去幫著拖耙犁抹壟吧。”
眼見女兒說要下地里干活兒,母親就有些心慌。
這些年,女兒和她在家里操持家務,平日形影不離,女兒像一個保護神,護著她,丈夫才沒得機會欺負她。
如今女兒說,要下地里干活兒,白天家里沒人,她怕干烤了多年的丈夫,會趁家中沒人時,抽冷子潛回到家里偷襲她,這樣想時,聽女兒剛才說要下地里幫著干活兒,老海怪媳婦也趕緊開口說,“我也去吧。”
結婚這么多年,媳婦還從沒下地里干過活兒呢。吳家溝,也沒有女下田種地的風俗,平日里,女人一般在家里操持家務。
這幾年,家里的地太多,老海怪一個人忙不過來,農(nóng)忙的時候,雖說也曾想過讓媳婦下田里幫幫手,只是怕讓村里人說閑話,才沒逼媳婦去地里干活。
眼面前,見媳婦自己張羅著要下地里干活兒,這可不賴他,老海怪心里更加高興,當即應許道,“行,你去幫著點種。”
說完,又轉頭對三胖子說道,“老三啊,莊稼人,書這東西,念幾天就行了,念書又不能當飯吃,當營生干,你看,爹一小,書也沒少念,念了好幾年,可現(xiàn)如今,都剩下什么啦?什么也沒剩下!都原封不動地還給了孔夫子了。
“下來吧,跟爹下地里干活兒掙錢,攢錢娶媳婦,鄉(xiāng)下人,這才是正經(jīng)道兒。
“眼面前,你還小,重活也干不了,等爹去買頭母驢,過些日子,開始春播了,你就幫著牽驢打磙子吧,等種完了地,再沒什么活了,你就去看驢就行了。”
老海怪簡簡單單的幾句話,給三胖子的命運做了安排。隨后的幾天,除卻二瘸子,一家人都開始忙叨春播的事了。
春播是莊稼人一年中最要緊、最吃力的時節(jié),老海怪不 割舍買白面回家蒸餑餑、炸果子,只讓媳婦把苞米面餅子切成小塊兒,把平日積攢的豆油,倒一些鍋里,用油炒餅子。這東西,吃了抗餓。
種地最累的活兒,是捋糞,大老陳在時,每年,這都是大老陳的活兒。現(xiàn)在老陳走了,家里除了老海怪,別人都不行,可老海怪這些年來都是扶犁的,特別是大牲口拉犁,疾馳如飛,壟寬壟窄,壟深壟淺,全靠把式手上的感覺,是個技術活兒。
老海怪打量了老大福貴一番,覺著兒子還顯得單薄,提不動一糞撮子糞,更別說往壟溝里捋均勻了。
沒辦法,老海怪只得花幾天功夫,教大兒子使喚牲口擺壟。
幾天下來,好歹兒子將就著,能使喚牲口擺壟了。這樣,整個春播季節(jié),老海怪一家人男女老少齊上陣,累了多少天,總算把地種上了。
種完了地,女兒福榮的腿都累腫了,一個人跑到河邊,一邊洗腳,一邊哭泣。
這些日子,家里最自在的,要數(shù)二瘸子了。
大哥下學后,二瘸子哄著大哥,把大哥書包里的紙牌要來,又偷偷溜到街上,把早先偷大哥的玻璃球,從墻縫里取出,放進書包,帶到學堂,趁日本先生不在,拿出來和同學玩得不亦樂乎。
種完地,老海怪讓三胖子去看驢。
三胖子每天一早,牽著母驢,到南河沿通往三家子的道邊放驢。那條道路,是公學堂通往三家子唯一的道路,于麗華每天都要從那條道上走過。
果然,三胖子剛到一會兒,遠遠就看見一個小姑娘,穿著粉色衣服,肩上挎著書包,一身輕盈地走了過來。
三胖子心里高興,迎上前去,到了小姑娘跟前,咬著嘴唇,卻不說話,臉上只是微笑著,盯著小姑娘看。
“吳福耀,”小姑娘見是三胖子,也驚喜起來,高興地喊道,“你這陣子,上哪兒去了?”
“在家種地。”三胖子嘟囔道。
“你怎么不上學了?你在這兒干什么?”小姑娘又問。
“看驢。”
“你再不上學了?”
“不上了。”
“怎么啦?”小姑娘顯得有些失落,“你家供不起你上學嗎?”
“俺爹不讓念了。”
“倷爹不讓?”小姑娘有些驚訝,“倷爹真是的,心也太狠了,怎么下得狼眼兒?你學習又那么好。”
兩個孩子在一塊站著,誰都不說話了,站了一會兒,小姑娘轉身,上學去了。
母驢吃飽了草,三胖子也不牽驢回家,直等到中午,小姑娘放學回來,從這里走過,他心里才高興起來,笑著迎上去。
小姑娘問他,怎么天晌了,還不回家?三胖子就編謊說,驢還沒吃飽呢,邊說邊牽著驢,陪著小姑娘往三家那邊走,走了一會兒,小姑娘問他,“你要去哪兒?”
“我送送你。”三胖子說道。
“不用了,”小姑娘說,“這條路,我天天走。”
“我怕你害怕。”三胖子又說。
“我不怕,”小姑娘指了指前邊的田地說,“喏,前邊就是俺家的地,說不準,俺哥他們,還在地里干活兒呢,你回去吧。”
見小姑娘這樣說,三胖子也聽話,站了下來,看著小姑娘遠去,直等看不見了,才轉身回去。
以后,只要家里的活兒不忙,三胖子都要在這條道邊看驢,也就差不多每天,都能夠看見小姑娘,這樣,學校里每天發(fā)生的什么事兒,三胖子都能在第一時間知道。
老海怪媳婦和女兒,又開始忙碌家務了,老海怪每天領著大兒子福貴,到甸子稻田里灌水平畦,掛繩插秧。
插完秧,大田里的莊稼苗出齊了,老海怪就趕著牲口拉耥耙鋤地,兒子福貴拿著鋤頭,跟在后面,把耥耙沒拉下的草鋤掉。
爺倆兒一旦忙不過來,老海怪就會回家和女兒商量,“榮子,這兩天間苗,我和福貴忙不過來,你去,上地里幫幾天吧。”“榮子,這兩天,地里的草又長出來了,這個節(jié)骨眼兒上,要是鋤不完,等雨季到了,就收拾不住了,你去幫幾天吧。”
每回聽父親這么說,女兒二話不說,就跟著父親下地里去了。
照例,老海怪媳婦不敢一個人留在家里,擔心丈夫,會趁人不注意時回家欺負她,便也要跟著女兒一塊兒去。
這一年,一家人拼死巴命的,累了個半死,總算把地里的活干下來了,沒有撂荒,到了秋天,收成也不錯,老海怪心里得意,關鍵是,今年家里沒有雇工,這就省去了一筆開銷。老海怪高興得幾夜沒睡好覺。
眼下唯一叫他不開心的,是媳婦這么多年,一直和他冷戰(zhàn),不讓他沾身。
入了冬,封了地,福貴出完豬圈糞,就開始跟車,和父親一塊兒往地里拉糞。
進了臘月,村里的女人,大多開始操辦年貨,收拾家了。好在老海怪家年年不殺豬,年也過得簡單,省卻了不少麻煩事兒。
老海怪媳婦用秸桿穿了幾副蓋簾,納了幾雙鞋底兒,給一家老小,每人做了一雙布鞋,又給幾個孩子,做了一身過年的新衣服,家里的大活兒,差不多就干完了。
吳家溝有一個風俗,正月里,女人是不許動針線、不洗衣服的,通常,年前要是不把家里的衣服洗完了,就要等出了正月,二月二,龍?zhí)ь^,老龍放水那天,才能開始洗衣服。
看看靠近年根兒,老海怪媳婦收拾了一大堆臟衣服,打算和女兒福榮一塊兒,到村東頭河溝里去洗。
早年家里人少,有了臟衣服,冬天,老海怪媳婦就在家里燒一大鍋水,在洗衣盆里洗衣服;眼下家里人多了,臟衣服也多,在家里洗不開了,只好到河邊去洗。
村東頭河邊,有一道泉眼,長年往外流水,水溫冬夏不變,水量旱澇均勻,吳家溝的女人,都愛去那里洗衣服。河邊上,一年四季,都能見到洗衣女,農(nóng)閑的時候,女人們常常要在水池邊上排隊挨號,等著空位。
俗話說,三個女人一臺戲,更何況一群女人呢?更何況一群鄉(xiāng)下愛傳瞎話的娘兒們?因此,村東頭的水溝邊上,就是吳家溝的新聞發(fā)布中心,村里的大事小情,統(tǒng)統(tǒng)在這里發(fā)布出去。
老海怪媳婦是個要強的人,自知家里的丑事不少,平日里,基本上不去別人家里串門兒,也不愛和村里的女人們,一塊兒拉家常,生怕一不留神,別人會揭短,問到她們家的丑事兒。今兒個要去洗衣服,就和女兒起了個大早,想盡量避開村里別人家的娘兒們。
果然,娘兒倆今天搶了先,河溝邊上沒有別人,母女倆占了個好位置,開始洗衣服。
剛洗了一會兒,就有村里別人家的女人,端著衣服來了。又過了一會兒,溝邊的女人就多了起來,說笑聲也大了起來。
拴柱媳婦來得晚,只好站在后面排號。拴柱媳婦嘴尖舌快,專一好聽窗察壁。一到河邊兒,就豎起耳朵,探西聽東。
老海怪媳婦討厭拴柱媳婦,裝著沒看見,只悶頭洗衣服。拴柱媳婦卻看準了她,和別的娘兒們扯了一會兒閑嗑,就大老遠抻著脖子喊道,“老海怪家的,倷家今年,還不殺年豬嗎?”
一句話,觸到老海怪媳婦母女倆的心病,娘兒倆的臉,忽啦一下紅到耳根子。老海怪媳婦聽出,拴柱媳婦說的不是好話,沒好氣兒地回了一聲,“不知道!”
說完,便不再吱聲,悶著頭搓衣服,卻聽見拴柱媳婦,淡咧咧地發(fā)出一陣雞叫一樣的笑聲,嘴里不停氣兒,和旁邊的幾個娘兒們亂嚷嚷道,“這老海怪,怪煞實了,日子過得滴水不漏,年年過年不殺豬,家里膘肥溜圓的大肥豬,年年一到年根兒,就拉到集上去賣了,嘖嘖。”
拴柱媳婦一言未了,就有別的娘兒們接上腔兒來,“唉,咱鄉(xiāng)下人,一年飯菜里的油水,全靠殺一頭年豬,不殺豬,這菜里會有什么油水?嘖嘖。”
老海怪媳婦不是個愛罵仗的人,又見別人話里并無惡意,雖說話不中聽,羞臊得她們娘兒倆臉上脹熱,可為這事兒罵起街來,恐怕會招惹別人恥笑,娘兒倆只好忍著氣,胡亂把幾件衣服搓出,匆忙起身,和女兒一塊回家去了。
進了家門,老海怪媳婦才看見,女兒福榮,早已氣得眼淚在眼圈里打轉,母親心里一陣發(fā)酸,眼淚也下來了,娘兒倆哭了一會兒,母親發(fā)出狠話,對女兒說道,“閨女,媽要不是看在倷姊妹幾個的份上,早就上吊了。這過的是什么日子呀?”
母親一句狠話,可把女兒嚇得不輕,疑心是自個兒掉的眼淚,勾引起母親的傷心,便趕緊幫媽擦掉眼淚,安慰母親說,“媽,這眼瞅著要過年了,你說些什么話呀?”
母親嘆氣道,“咳,咱家這個年,過不過,又有個什么意思?不怪別人說咱,事兒明擺著放在這里,你有什么辦法,去堵住別人的嘴?別人嚼舌頭,媽也不太大意,就是,媽嫁了這么個人家,心里覺得委屈。”
老海怪媳婦說完,又嚶嚶哭泣起來。
“媽,你也別太傷心,”女兒福榮趕緊安慰母親說,“俺姊妹也長大了,往后,俺爹不敢再把你怎么樣了,等今兒中午,俺爹回來,我好好說叨說叨他,這些年,他也太差勁了。”
“咳,你去惹他干什么?生姜斷不了辣氣,他都這么一輩子了,能往哪兒改呀?
“你一個姑娘家,平白討他打,劃不來,算了吧,就這么往下熬吧,好歹再熬上幾年,你找個婆家,嫁了人,就逃出這個火坑了,等倷姊妹幾個都大了,媽也沒有什么牽掛了,到那時候,該死該活,媽要做個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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