鎬京迎來一霎急雨，從淅淅瀝瀝頃刻轉為大雨傾盆，天地之間，只剩茫茫雨聲。

　　帝宮中央，距紫宸殿不遠，有一處獨立的小院，名為“終南疊翠”，是寧詞的居所。

　　臥房內漏聲可聞，一股涼風從鏤空的雕花窗牑吹進來，無邊細雨掀動簾幕，仿佛在虛幻的夢里。

　　她忘了閉緊眺望假山的后窗，仍以撐桿低低地支著，只是她現在已經熟睡，的確陷入夢境中了。

　　依稀回到數月前的初見。

　　二月初一，帝君出南門春闈狩獵。

　　鎬京長街上萬人空巷，翹首御輦。不久，盡頭駛來九城兵馬司的先遣衛士，百姓精神一震，知道皇帝已到，立刻極有秩序地如潮水分開，退至兩邊跪下。

　　一刻鐘后，終于迎來浩蕩的隊伍。

　　先是黑壓壓一大片衛士行來，分禁衛軍、神機營、千牛衛三路護衛隊開道，均身穿特配明光鎧，手持黑鐵長戟，各九百人。

　　華麗寬大的御輦從層層禁軍中涌出，由十二匹駿馬拉著，左右皆有騎兵護衛，儀仗森嚴。

　　輦后除了幾十名武將與貴胄子弟，便是十六架承載狩獵一應用具的馬車，與更為壯觀的京畿護衛隊長龍，一眼望去看不到頭。

　　人群中有百姓不經意抬眼，登時瞥見這一整條來時的路，與去時的街道樓頂，已密密麻麻站滿了黑甲弓箭手，稍有異動，立刻射殺。

　　帝君出行，歷來如此威嚴隆重，尤其是當下這個波譎云詭的敏感時期，更需要小心謹慎。

　　及至出了城門，千牛衛與黑甲弓箭手才撤回皇城。

　　行了約二十里路，已經正午，此處距離狩獵的圣山不過五里路程，于是儀仗隊停下休整。

　　斷水打起簾子，扶皇帝從御輦上下來，準備用膳。

　　緊身勁裝襯得年少的皇帝肩寬腰細，儀態尊貴，幾同天人。

　　“在輦車里憋得慌，現在吃不下了，朕先透透氣。”皇帝翻身上馬，頭也不回道，“斷水，你跟朕在這四周散散步。”

　　斷水笑嘻嘻地應了一聲，拍拍還欲阻攔的執金吾，道：“我同帝君在四處走一會兒，你領一小隊人馬不遠不近地跟著就是了。別掃興。”

　　執金吾莫可奈何地點頭，料想帝京附近，應當也沒有什么人敢不知死活。

　　此地原是一片不大的樹林，左面高山，右面湖水。春和景明時節，天晴似洗，明霞消盡，玉巒排秀，雜花生樹，蝴蝶繞叢而飛。

　　二人走走停停，駿馬也不時低頭去吃嫩綠的草尖，偶有歸來候鳥掠過樹梢，青空流云，頗有些閑適開闊的意味。

　　皇帝正可憐卻邪要在宮中盯著大局，不能得見如此美景時，他們頭頂忽然飛來一只大鳥。雙翅一展，約有一丈大小，卷起的氣流幾乎要令皇帝睜不開眼。

　　“這是哪里來的鳥，長得比烏鴉還丑，偏偏又這么大，怪嚇人的。”皇帝吃了一驚，又嫌棄又好奇地仰頭盯著它。

　　這鳥仍在他們上空盤旋，遲遲不走，像是在尋覓，也像是在注視地面的情形。

　　斷水皺眉，苦苦思索一陣，不確定道：“奴婢曾見古書上說，帝高陽有一子一女因結為夫婦而被放逐蒙雙原野。二人相擁而死后，神鳥銜來不死草蓋在他們身上，他們就復活了，只是同一個身體，有兩顆頭，四只手，被稱為蒙雙民。后來蒙雙民常常乘著那只神鳥周游列國。而那只神鳥約三丈大小，叫做天蜥，其丑無比。看這鳥的大小與模樣，應該不錯，丑到這個地步，實在很獨特。”

　　“還能坐人的？”原本皇帝只是吃驚鳥的體型，被斷水這么一說，他頓時興奮起來，一副躍躍欲試的神情。

　　斷水看出皇帝的心思，急忙提醒道：“聽說是，但是它也太丑了點兒。帝君要坐在它身上，出去恐怕有損朝廷正面形象。”

　　“朕不說朕是皇帝，誰知道。不要廢話，它要跑了，咱們把它射下來再說。”皇帝從馬后取來弓箭，一夾馬腹，朝著鳥飛走的地方沖了出去。斷水連忙跟上，叫道：“帝君，再往前出了營地了，危險！”

　　皇帝心血來潮，沖空中頻頻射箭，根本對他的話充耳不聞。

　　斷水嘆了口氣，拉弓抬箭便射——向來比騎射，他們臣下再技藝高超也不能超過皇帝，但眼下無法，只好破一回例。想來皇帝得到天蜥鳥，已沒空理會這些細節。

　　斷水一箭破空而去，精準刺中天蜥鳥雙翼，巨大的身體轟然下墜。

　　皇帝愣了一下，緩緩放下弓箭。

　　隨著天蜥落地的還有一個矮小的怪物，兩顆頭，四只手，完完全全符合方才斷水說起的蒙雙民特征。

　　皇帝勒馬回來，盯著它們，驚喜地大笑道：“斷水，看你平時不學無術，想不到這回還真讓你給說中了！”

　　“奴婢這是撞了大運了，真是一雪前恥，揚眉吐氣。”斷水十分欣慰。

　　皇帝失笑道：“你好容易才蒙對一回，得意個什么。”

　　斷水護著皇帝上前一步，圍著它們轉了一圈。

　　仔細打量完畢，斷水不禁仰天深吸口氣，勉強道：“帝君，別看他們身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小洞……”

　　他晚了一步。皇帝已看清內里蠕動的蛆蟲，扭頭就伏在馬上吐了出來。好半會兒，才有氣無力道：“快叫后面跟著的人把它們拖回營地里去，別讓朕看見。”

　　斷水策馬掉了個頭，剛對執金吾揮了揮手，冷不防背后殺意如利刃劃過皮膚。

　　他霍然回首，只見蒙雙民突然暴起，四只手一同抓向皇帝的脖頸。手上長而漆黑的指甲劃過疏條交映的樹干，不費吹灰之力將之盡數割斷。

　　斷水一怒，斂笑，一刀斬過去，二十根指甲在堪堪觸及皇帝皮膚時斷裂。

　　他擋在皇帝面前，冷冷地凝視蒙雙民與天蜥鳥。

　　皇帝這才發現，斷水一旦不笑，他的五官就很有些冷刻的意味。不同于卻邪的冰冷出塵，斷水更近似一種漫不經心的堅韌的冷峻，也更令人內心一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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