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使們眼見卻邪過來，紛紛讓開。

　　宮女們便得以看到正中央的皇帝一派英武矯健，從背后環住一名少女，正手把手教她拉弓射箭，身體貼得極近。

　　本來衣衫穿得單薄，如此親密，幾乎能感受到對方肌膚的溫度。

　　那名幾乎要被皇帝抱在懷里的少女，面覆細絹，裙裾飄飛，氣質清嘉娉婷。在她眼里，看不到江南水軟，看不到秦淮花艷，但她站在哪里，哪里就是春風十里，就是夏柳垂堤，就是秋蘭映月，就是冬雪如梨。

　　人間最盛的美景，都浮現在她的容顏，她的纏綿，她的幽冷似霜和她的眉黛如煙。

　　這個少女的身份已經呼之欲出——尚儀局司籍司正七品典籍，皇帝面前的大紅人，女官寧詞。

　　陳雪衣深深凝視她，幾不可聞地嘆了一口氣。

　　寧詞也深深凝視著五十步外的靶子，一張弓被拉得錚錚作響。皇帝見她姿勢正確，便放開手，退后一步，笑道：“再射一箭試試，倘若中了紅心，朕有重賞�！�

　　寧詞瞇眼，將箭矢對準靶心，漸漸靶子映在她眼中，仿佛成了卻邪的化身，正用冰冷出塵的眸光與殺氣騰騰的長劍刺向她。

　　她眸光幽深，冷似積了一片新雪，盯緊靶心——卻邪的心臟，用盡了全身最大力氣，狠狠一箭放出去。

　　——弓如霹靂弦驚。

　　箭矢不可控制地亂飛到旁邊宦使堆里去，嚇得小宦使們抱頭鼠竄。

　　皇帝哈哈大笑，上前道：“你這箭偏到姥姥家去了！”同時從她手中取過短弓，搭箭便射，道，“看朕的。”

　　破空一箭正中靶心，箭尾的翎毛猶在嗡嗡鳴顫。

　　圍觀的宦使們都轟然叫好，寧詞不好意思道：“還是帝君技藝精湛，奴婢資質魯鈍，不想獻丑了�！�

　　皇帝又大笑，此時卻邪波瀾不驚地上前，開口道：“帝君，太后命陳雪衣領宮女來謝恩�！�

　　皇帝回頭掃了一眼黑壓壓的人群，斂笑將弓扔給宦使，拂了拂袖，道：“那就過去歇一會兒，正好朕有點熱。都是年紀輕輕的小姑娘，別讓人家頭一回進宮當差就中暑。”

　　寧詞與卻邪并肩跟在皇帝身后，但二人都目不斜視，只當對方不存在。

　　卻邪對誰都是一向如此的，但寧詞只對跟她意見不合的卻邪這樣排斥，與他的師弟斷水關系又很不錯。

　　一干人進了涼亭坐下，陳雪衣拱手行禮道：“奴婢見過帝君。”

　　李司贊領宮女們一齊跪倒，磕頭道：“奴婢叩謝帝君隆恩，帝君萬歲萬萬歲�！�

　　“免了。”

　　兩旁宦使忙給皇帝沏茶、打扇，皇帝抿了幾口，對一個宦使道：“別都給朕扇，寧詞也從日頭下回來的，你給她扇扇。”

　　寧詞雖神容沉靜，一滴汗也不出，但其實很有些熱，聞言微笑道：“謝帝君體諒關懷�！�

　　斷水見了佯裝難過，唉聲嘆氣道：“帝君心里只惦記寧詞，可憐奴婢和師兄二人，大汗淋漓也沒人在意�！�

　　皇帝抓起一個大白梨扔過去，笑道：“斷水你跟一個姑娘計較，說出去朕都替你覺得丟臉。再說你們在涼亭里，哪里就熱得大汗淋漓了。也就你話多，所幸卻邪是從不開口的，不然非逼著朕封你的嘴不可�！�

　　斷水連忙咬了一口梨，笑嘻嘻地不說話。

　　皇帝才看向亭下的宮女，因曬了一上午的緣故，個個臉頰泛紅，意態惹人憐惜。只是后宮妃子沒有五十也有二十，多殊色。皇帝看多了，年紀不很大，也有定力，不為所動。

　　皇帝問道：“定好分去哪里了嗎？”

　　李司贊回道：“是，大都分去二十四司，填今年放出宮的宮女空缺。還有幾十個分去伺候各宮主子。”

　　“嗯，你回去告訴你們尚儀，讓她同尚宮局、內侍省、殿中省、禮部他們商量，下次沒有放出宮去的人，就不要每年都選了，勞民傷財。朕看得也眼花繚亂，走哪兒都是沒見過的人�！�

　　“是。”

　　皇帝不禁想到上次深夜，無意經過太液池，見到一名宮女仿佛在燒什么，幽風卷起紙灰直上宮墻，歷歷分明又縹緲迷離。跳躍的火焰映得宮女半邊帶笑的臉異常詭異，很嚇了他一跳。

　　因夜色闌珊，宮女匆匆逃走時他沒看清容貌，也不覺得身形眼熟，最后折騰了小半天，沒查出來就算了。

　　只是皇帝畢竟不想這樣的事時常發生。宮中禁私下焚紙，老人都知道，大約也只有新入宮的人才會犯忌。

　　寧詞立在一旁，靜靜地看了她們一會兒，若有所思。

　　斷水見她像在發呆，小聲問道：“你發什么呆？”

　　寧詞也小聲地對他道：“我在數數，似乎不夠八百�！�

　　“��？尚宮局不是報的八百么？難道另幾個被人吃了？”斷水詫異道。

　　寧詞見卻邪皺眉，心知他肯定又在嫌她多事，不禁冷笑一聲，對斷水道：“那我就不知道了。”

　　皇帝見她無端冷笑，以為有什么蹊蹺，于是問李司贊：“所有選來的宮女，都在這兒了么？”

　　李司贊臉色微變，跪下答道：“方才領去見太后時，恰逢鄭王孫、襄王孫入宮。襄王孫府里缺人，太后便讓他挑了七個回府里伺候�！�

　　“哦，挑了七個……”皇帝不動聲色地點一點頭。他深知襄王孫的品性，被挑走的七個宮女，大約四五個一定是頂尖的。“太后是怎么說的？”

　　李司贊頓了頓，埋頭咬牙道：“太后說帝君日理萬機，又還年輕，沒必要放些妖艷的宮女蠱惑神智�！�

　　話音落下，涼亭四下里一片寂然。

　　寧詞靜靜一笑，眼角眉梢的氣韻頃刻令灼灼烈日蒼白褪色。

　　宮女們忽然明悟，太后所言意指何人。

　　皇帝默了片刻，目光掃過李司贊和陳雪衣，面無表情扔了手中的櫻桃，起身道：“謝了恩就領她們回去吧。”他走下涼亭，寧詞、卻邪、斷水三人同一應宦使跟在身后。

　　經過跪著送駕的宮女時，有兩個宮女幾乎同一刻倒過來，好似曬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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