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枯葉枝椏，寒聲貓頭鷹。

　　阿德走在巷子深處，扶著墻，緩慢的走，轉(zhuǎn)過幾個(gè)拐，一個(gè)小破屋就在眼前。

　　貓頭鷹歪頭咕著詭異的聲音，撲朔朔著翅，驚開月霜。

　　阿德抱緊懷中的匣子，正要敲敲門，忽聽見里頭模糊的聲音。他心下一緊，暗道不會(huì)是賊匪吧。便側(cè)耳在門板，想要一探究竟，怎料才一靠近，里邊的聲音戛然而止，門突地被拽開。

　　“哪個(gè)？”

　　他驚得往后一退，“大哥，是我！”

　　鐵木由垂頭一看，頓時(shí)露出標(biāo)志性的璀璨白齒。“阿德。找我？”

　　阿德點(diǎn)點(diǎn)頭，遲疑道:“你若有客……”

　　“不礙事！”鐵木由抓住他的胳臂，帶進(jìn)門中，“我兄弟來了！沒事吧秦爺？”

　　正坐在桌前的秦會(huì)率先回頭，起身道了句:“你的地方自然你說的算。小兄弟，幸會(huì)。”

　　阿德靦腆一笑，“這位大哥真客氣。”

　　“我還猜是誰，原來都是老熟人。”九韶嫣回首，彎眸道:“呦，阿德。”

　　阿德白皙頰面一紅，“少、少姑娘。姑娘與大哥竟是熟識！”

　　鐵木由道:“我們是患難老交情了，不過你怎的也認(rèn)識她？不曾聽你說過。”

　　“是半月前的事情了。”阿德繼而道:“今夜本就是為拜托大哥尋少姑娘而來，竟然恰好至此，我便無需再大費(fèi)周折了。少姑娘，”他上前幾步，猛地跪下，“邯城王氏甘愿任姑娘驅(qū)使！”

　　這一跪不但讓九韶嫣錯(cuò)愕，也讓鐵木由吃了一驚，他喃喃道:“……這是什么意思。”

　　阿德雙手捧起匣子，“這是我邯城王家老祖宗的骨灰，是比身家性命還要珍貴的傳承，只是……幾年前……不慎于逃路之中丟失，我、我尋遍北疆?dāng)?shù)城都不曾找到……慚愧家族重物竟丟折在我手中……若不是……若不是還有六兒，我定當(dāng)自刎謝罪。”他在九韶嫣的目光中越發(fā)結(jié)巴臉紅，“幸、幸得姑娘大、大、大恩。應(yīng)當(dāng)結(jié)草銜環(huán)……誓死報(bào)答……”

　　九韶嫣可不記得她找過什么老祖宗的骨灰匣子，可是阿德一本正經(jīng)的，倒讓人奇怪。

　　“是不日前姑娘的未婚夫婿送來的，我……”

　　“夫婿？”長皇女驚了一跳，在阿德困惑的目光中干笑幾聲：“……長什么模樣的夫婿？”

　　“黑衫銀紋，高挺冷……”

　　噢。

　　九韶嫣捂臉。原來是梟主大人，又是梟主大人，總是梟主大人。那么尊敬的梟主大人專程讓這小子跟來是個(gè)什么意思？奇怪啊，蕭野不是多做無用之事的人。

　　“他就沒再說什么？”

　　“說、說了多謝……多謝。”

　　“沒說什么其他特別的東西？”

　　阿德?lián)u頭。鐵木由卻湊來，有些驚詫，“你都許人家了？”

　　“這個(gè)稍后再說。”九韶嫣向阿德伸出手，“你救我一命，此番不必放在心上，快起來。”

　　阿德看著她素色的指尖，臉更紅了，飛快搖頭道：“不、不大相同。這匣子是，是是我王氏繼承。姑娘給了我這匣子，實(shí)屬大恩，一定要赴命相報(bào)才成，不然百年之后，我也無顏敬見祖輩。”他說著，蒙頭叩下去，語速竟快了起來，“我知無大才，但也絕非好吃懶做之輩，愿跟在姑娘身邊做牛做馬，待到姑娘此生心愿盡成后我便自由。”

　　這就是要賣身給她，甚至連賣身契的紙都省了。可是九韶嫣并不認(rèn)為這樣她可以受之無愧。

　　“我意已決！”阿德難得固執(zhí)不起，少年人干凈白皙的臉上滿是決然，“還望姑娘成全！”

　　“望姑娘成全！”

　　“望姑娘……”

　　“并非是我不成全。”九韶嫣蹲身阻住他還要叩下的頭，“是我此生心愿漫長的好比天漢，等到完成的那一日還不知如何遙遠(yuǎn)。你是韶華少年郎，正是躊躇滿志的時(shí)候，何苦來哉？”

　　“滴水之恩涌泉相報(bào)，大丈夫言出必行、諾語必果。不報(bào)此恩，此生難為人。”

　　“可這匣子并不是自我手尋到的，我如何能受？”

　　“匣底條，說的正是受了姑娘之托。”阿德抬起頭，有些臉紅的喏喏：“況且……夫妻……夫妻不是一體嗎？”

　　鐵木由正喝著茶一口噴出，九韶嫣啞口無言，只得揉著額間苦笑點(diǎn)頭。

　　“既然如此……那，便委屈你了。”

　　阿德起身，端正垂袖施禮，捧著匣子道：“我是王氏第四代主家人，”說到這他頗為靦腆的看了眼九韶嫣，繼續(xù)道：“……不過眼下家勢敗落……嗯……也只能我以身侍姑娘了……”

　　九韶嫣緊接著嗆住，茶水險(xiǎn)些濺出杯。她拼命搖頭，“不必了！你隨我四處走走就成！”

　　阿德無辜的點(diǎn)頭，青澀白皙的臉上滿是紅暈。鐵木由憋了一陣終于可以說話了，不禁立刻急聲道：“你嫁人啦？”

　　“沒有。”

　　“騙人！”他澄澈的眸子中氣憤，“當(dāng)年不是說好了老大要你嗎？你怎的就嫁人了！”

　　哪壺不開提哪壺，九韶嫣一把按下他湊來的腦袋。鐵木由掙扎著哼唧，九韶嫣抬腳勾來椅子，再一個(gè)翻手牽制，將他老老實(shí)實(shí)的按進(jìn)椅子里。秦會(huì)這才開口：“恭喜姑娘納賢之喜。”

　　“客氣。秦爺如何打算？”

　　秦會(huì)笑了笑，盡是苦澀。

　　“我老骨頭一把，如今已經(jīng)成了喪家犬，雙眼一閉也不知道明日是不是就橫尸街頭。除了為大哥報(bào)仇，沒有其他打算。”他用外衫抹了把臉，眼角細(xì)密的皺紋中沒有透露出任何懼怕和蒼老，只有屬于這個(gè)男人的堅(jiān)毅。他又笑了笑，“若非如此，我怕是也該回邊城去養(yǎng)老了。邊城。”他露出追憶的神情，“那是好地方。”

　　九韶嫣正欲說什么，緊閉的窗突然傳來叩窗聲。房中人一靜，鐵木由一個(gè)打挺起身，扶住窗。外邊還在不停地叩著木，他猛然拉開窗，道：“龜孫子偷聽！”

　　一只海東青昂首睥睨著他，驕傲的抬爪，堂而皇之的進(jìn)了窗，在窗上左右盼望，倏地就飛到九韶嫣膝上。隨后它冷峻十足的伸出爪，繼續(xù)用打賞你的目光看著九韶嫣，高傲的等著她問候。

　　九韶嫣也一怔，目光落在它抬起的爪上。爪中勾抓著一緊口小包，她拿下來，打開后掉出一冊兵書，外帶一張信箋紙，箋上歪歪扭扭的寫著：姑娘務(wù)必看完此書。

　　這么有特色的字，只有松胖子了。她翻了翻書，里邊有蒼勁龍飛的批注和拙劣的解釋圖。

　　蕭野啊。

　　她指尖摩挲著紙頁，彎唇笑了笑。

　　“秦爺何須太苦惱，這事的轉(zhuǎn)機(jī)就要來了。”

　　——*——*——*——

　　次日清早，一頂軟轎停駐在巷口，仆從挑了簾，小照攏著素色軟袍，下了車來。他在日光中整頓起微笑，自有仆從將前去敲門。

　　鐵木由早抱肩倚在門邊上等待多時(shí)，見到小照下轎，璀璨陽光的笑容不禁而起。

　　“鐵大哥好早。”小照微笑，和鐵木由像是不曾經(jīng)過那一場押送的決裂。

　　鐵木由露齒燦爛，“不早，等候多時(shí)了。”

　　小照轉(zhuǎn)身引他上轎。“三少也等待多時(shí)了，鐵大哥，請。”

　　鐵木由和他擦肩而過，在踏上轎時(shí)回頭看著小照，手掌拍了拍剛剛和他擦過的肩頭，放簾而入。

　　小照仿佛不曾看見，自行掀簾坐到了鐵木由對面。

　　“三少這是要追查我越跑的事情咯？”

　　“怎會(huì)。”

　　“既然不是找麻煩。”鐵木由恍然道：“那就是有好事了。”

　　小照微笑不語。

　　鐵木由眼角看見他收緊在袖中的手，頓時(shí)心情大好，雙手枕后靠在壁上假寐起來。

　　另一頭，秦會(huì)壓低帽檐，悄無聲息的退上一輛簡陋的馬車。上車后有人遞上了衣物，他迅速換衣。簾風(fēng)一揚(yáng)，影影綽綽中，背影竟和鐵木由有八分相似。

　　而城門處早市正起，王太山帶的三百人全部混雜在各個(gè)商路和車隊(duì)中，押著幾十輛亂七八糟的雜貨，擠擠攘攘的出了玄云城。一出玄云城，四散的隊(duì)伍的頓時(shí)聚集而起。阿德抱著六兒在馬上，從前方轉(zhuǎn)回對著王太山點(diǎn)頭。王太山于馬上回身，大喝一聲。

　　“撤貨！”

　　四十余輛的馬車轟隆推卸下壓在煙粟之上的雜物，馬車輕便的一起疾策沖出，直向邯城！

　　半日之后，李奕會(huì)親自引這批人馬進(jìn)城。

　　玄云宗。

　　每月按時(shí)查看煙倉的玄云弟子照例打開倉門，打著哈欠抽出貨冊，惺忪的眼一抬，睡意登時(shí)殆盡。不到半刻之后，滾向玄云殿的弟子失聲驚恐。

　　“良煙丟失！我宗良煙被人盜行！”

　　九韶嫣坐在玄云宗最外沿的樓閣頂，聽見里邊喧雜而起的驚慌聲，打開腰側(cè)的銀酒壺，不急著入口，而是深嗅酒香，笑了。

　　乞幫掏空了玄云宗的煙倉，相當(dāng)于白拿了玄云宗近一年的進(jìn)賬。聽聞玄云宗各小宗開銷日趨近萬，下半年他們拿什么來養(yǎng)弟子？噢，他們還可以考慮和商家做生意。

　　可是正不巧。

　　梟主大人在上，商家的生意注定要她來接了。

　　嘖。

　　郡王大人，來求長皇女好好□□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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