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阿德還在挑燈核算賬本，油燈昏暗，蠅頭小楷看得人眼睛酸疼，但他算的認真，不敢有絲毫疏忽。

　　這是鋪子里的底賬，掌柜們懶于核算，又貪其小利，只有交給他這樣毫無根基的后生小徒最為合適。這是他和六兒未來幾月里的伙食錢，他不敢，也舍不得疏忽。

　　夜雨迸濺，有節奏的叩門聲響了。

　　油燈下，少年的手一頓。

　　叩門聲依舊在響。

　　阿德忽然生出些緊張。夜深雨大，何人會來拜訪？貧民區中的孩子嗎？他想起了窗上才擦凈的血跡，心口怦怦跳，手心捏了把汗。

　　六兒在睡夢中似乎也被這不緊不慢的叩門聲吵到，翻動著小身子。阿德恐幼妹被吵醒，不禁起了身，披了外衫，出了房掩好門，走進雨中。院門還在響，他緊了緊拳，停在門前。

　　門外寂靜，除了叩門聲。它像是度步的雍容，一下一下，甚至連空隙都相同。

　　阿德在雨中緩緩抬起手，拉開了門。

　　暴雨轟瀉。

　　一個胖子嗔怒站在門外，“小子何故才開門！”他打著傘，卻不是給自己，而是撐給他身側半步后的男子。阿德一時怔住，下意識去看那男子，這一看，竟為對方那雙無瀾漠然的狹眸戰栗。

　　太冷了。

　　雨珠滾滑成流，傘下男子墨袍銀紋滾邊，立領挺拔，端的是一份冷疏尊然。

　　“兩位……是？”

　　“是誰不打緊，胖爺只問你一句。近幾日來的那位姑娘去了何處？”

　　阿德一驚，“我并無遇見過什么姑娘！”他話一出口，只覺得遍體生寒，那位男子目光只淡淡一掃過他，竟讓他驚退一步。

　　胖子冷笑：“胖爺既然來問你，自然就是清楚的。我們姑娘重傷在身，又逢仇家追趕，須得盡快找到保護！若是因你耽擱了時辰，胖爺就……”

　　“她幾時離開。”那位男子漠然開口，聲音低緩得當，卻讓阿德心底恐慌更甚。

　　“三……三個時辰前。”

　　那男子皺眉，目光掃過他身后的屋頂。胖子立即會意，凌身躍了上去。阿德怕他傷害六兒，不禁失聲：“你們——”

　　“屋上有眼。”那男子側頭看向他，漆黑狹眸，如夜那般的深不可及莫測難猜。

　　阿德才驚覺他竟比自己要高出一頭，他本是年少人中的高挑了，可這男子還要高上不少。雨珠飛濺，這男子周身浮動的都是生人勿近的寒冷，卻偏偏還帶著幾分令人心神匍匐的睥睨之尊。阿德揣測著玄云城中不曾見過這樣氣派威勢的人物，就連玄云弟子也不及這男子半分。

　　“敢問……敢問閣下是少姑娘的？”

　　“未婚夫婿。”

　　“啊……”阿德喃喃，又不語，神色古怪。

　　蕭野看他細皮嫩肉，想起九韶嫣那個不羈的脾性，總覺得姑娘會一時新奇逗弄人家。若是給人家留下了遐想……梟主大人額角突跳，不爽的別開眼。

　　阿德只覺得少姑娘那么個親和溫柔的姑娘，怎么有個這樣冷冽的未婚夫婿。

　　松胖子已經從頂上回來，對蕭野點頭，搓了搓手指。蕭野斂目，轉身向外去。

　　“多謝。”

　　男子低聲道著莫名的謝，松胖子拉開阿德掌心，給愣愣地少年放了一個靈巧卻沉甸甸地匣子，也連聲道了幾聲多謝，追主子去也。阿德直到兩人身影消失夜雨中，才愣過神來。他打開手中的匣子，頓時張大了眼。

　　再沖出門時已經不見方才人，阿德心口撲通跳的厲害，他猶自呢喃道。

　　“竟是……”

　　——*——*——*——

　　秋雨不停，墨袍不動。

　　松胖子忍了半夜，還是道：“梟主……您怎知姑娘會來這？”

　　蕭野目光不移，一直落在某處。“大抵是太了解。”

　　“您和姑娘相識多久了？”

　　蕭野想了想，清俊的側臉微仰，看雨水滴答。

　　“十二年。”

　　松胖子一驚，“這么久！”

　　久嗎，蕭野不覺得。十二年于他來說，不過是失去所有再燎原重生，太快了，他覺得昨日自己還是那個人，如今又是這個蕭野。十二年，足夠他忘記一切重頭再來，足夠他從地獄中爬出來廝殺稱王，足夠他做的事情太多了。他過去想要的如今都有了，過去渴望的如今都淡了，關于過去，他只有一個是她的記憶。

　　可惜姑娘又忘記了。她向來沒心沒肺，記性不好。

　　“那咱們不去接姑娘走啊？”松胖子望了眼巷，納悶道。

　　“你當她為何來這。”

　　“為了躲避玄云狗？”

　　“不盡然。”蕭野唇線微動，狹眸中低斂的是對姑娘的通透和熟解。“她看中的是這里沒人要得起，又是玄云城中消息最快最真切的地方。確切一點，你未來的梟主夫人想要讓玄云宗和商家盡快干起架來。”

　　“那于姑娘有何好處？”

　　“梟雄出亂世，崛起自渾水。”

　　松胖子被這個一點一撥，頓時通悟，瞠目結舌。“姑娘是想要……”

　　蕭野已經轉身，松胖子趕忙打住，跟上去，猶自念叨著：“難怪梟主要給先前那個細皮嫩肉的小白臉王家的寶貝匣子……嘖……這又是給姑娘儲備后援吧？啊？還有那個叫少朔的小子也是吧？哎呦我的主子，您何時能對自個這么上心啊？您能的話，西疆都是咱們的了，玄云宗，我去……”

　　“小哥？”

　　“啊，”九韶嫣回神，對王太山笑了笑，“方才晃了個神，老兄繼續。”她方才似乎、好像、也許……聽到了松胖子的聲音？

　　怎么可能！

　　王太山不知她在想什么，見她沒不耐，繼續滔滔不絕起來。一直講到九韶嫣犯困，雨都停了。

　　第二日九韶嫣正給自己的右腕骨換紗布，王太山幾乎是用滾的回來，興奮至極的告訴她：“小哥！你知昨夜如何？北海的蒼狼動手了！”

　　她手一頓，“蕭……主？”

　　“昨夜鯊幫忽現北海之濱和玄云宗交界的□□下，趁雨勢，一夜連吞并玄云宗□□、齊城、咲城三座城池！北海之濱再括充領土，悄悄說一句，這他娘的真是大快人心！”

　　九韶嫣笑了，咬著布條，纏繞著腕骨。王太山沒說夠，激動的臉通紅，繼續給她講：“最好打來玄云城！這些年玄云宗搜刮民脂民膏不是好東西！鯊幫可不一樣啊！等鯊幫打來了，咱說什么也要進鯊幫！”他嘿嘿著，似乎已經見到了鯊幫干掉玄云宗的場景。

　　九韶嫣纏緊包扎，試著活動一下。很好，強悍的體質已經讓右手能夠勉強活動，不過握刃估計還須等待幾天。她道：“玄云宗搶了鯊幫的貨，梟主吞它三座城，這生意劃得來。”不過阿野怎么看都不像這么高調的人，為何如此大動干戈給玄云宗教訓？

　　他是在警告玄云宗什么嗎？

　　“你主子這是在警告玄云宗。”李奕蹲在土塊邊，和陳真一起懶洋洋的叼著草根曬太陽，看著下邊灰土塵揚的重建區。他瞇眼，“少言和云木干的那一架不算厲害，甚至不算是聰明，但勇氣可嘉，如今西疆也要熱議她名字半響。可她被云木打得慘，區區估摸著，若這丫頭運氣再差一點，恐怕就死在云木手里了。你主子雖然為人冷肅，嘴上不曾說過，可待她嘛，你更清楚是多在乎。他這是對玄云宗□□裸的警告，敢動少言，他就敢踏平玄云宗。”

　　陳真嘖嘖了幾聲：“我老大嘛！我跟他五年之久，不曾見過他如何動怒甚至如何動容過。嘿，奕叔，瞅著咱們這是要做一家人的意思了？”

　　李奕這次卻沒回答。他將口中的草根吐掉，瞇眼長久，僅暗嘆一聲。

　　一家人？可還不一定。

　　“不過你說，少姑娘不傻，為何遇見了云木不跑？”陳真晃著草根，搖搖頭：“我覺得她這一架打的真不值。”

　　“錯。”李奕冷哼一聲：“區區也覺得這一架打的蠢！不過值，對她而言非常值。因為她跑不掉，也不能跑！她遲早會有那么一天，早點吃苦頭才能讓她早點知道前途不易。她要做的是蒼鷹，甚至是和你主子一樣的蒼狼，而不是只金絲雀和條茍活狗！她跑不掉。”

　　陳真敏銳的反問：“少姑娘與玄云宗有何故？”

　　李奕抬手掩住刺眼的日光。

　　“注定你死我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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