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環小隊幾乎承包了所有與黑暗面的正面交鋒，第一次，第二次的失敗沒能讓她們沮喪太久，事情過個兩三天便能重整旗鼓，可這一回，她們見證了兩個生命的逝去。與鯨王船長宛如神像隨海洋歸去那次不同，這次是兩個活生生的人在她們眼前，一點一點地斷氣，而她們卻無力挽回這悲劇。長她們自幼被師長灌輸的救死扶危的信念在壓迫性的力量面前變得不堪一擊，更遑論她們的師長還親身參與到了悲劇的演進過程。

        別過菱歌等人后，四人組一路上都沒怎么說話，一個個的表情陰沉，仿佛感受不到太陽的溫暖，就連平日里總是笑著的齊環也不怎么翹起嘴角了。

        “我們有機會阻止的……”

        私人趕路途中停下來歇息時，齊環走到磬寧身后，用額頭抵住對方的肩膀。

        “你想說什么？”

        磬寧正好在擦額上的汗，為了不讓身上的汗水沾到齊環，她無情地推開了齊環的腦袋。

        “我是說，如果我們的實力夠的話，我們是可以阻止他們兵刃相向的，至少能拖到老師們親自出手。”

        此話一出，在場三人都放下了手里的活，把目光集中到了她的身上。磬寧轉過來與齊環面對面，齊環清楚地看到她眼里的憤恨和不甘。

        “是啊，我們明明有機會……”

        磬寧呢喃著，埃莉和言冬沉默不言。

        齊環所言確確實實戳中了她們的心結。一直以來，她們都是同輩人中的佼佼者，從未在星靈子這一身份上吃過任何苦頭。她們秉承師命，救下了許多人的性命，長此以往下來，雖面上不顯，但她們或多或少都覺得，只要有自己在，那這世上就沒有救不下來的普通人，因此，她們這次才受到了那么大的沖擊。尤其是磬寧，她素來以一個隊伍的領導角色自居，無論發生什么，她都會把最重的責任擔子擔到自己身上，別看那日她在老師跟前表現得云淡風輕，實際上她的內心是被冰層覆蓋的海浪。

        “罷了，別想了，人已經走了，我們再惋惜也無濟于事，更何況，他們上一代人的恩怨也不是我們能夠。”

        磬寧往臉上抹了把涼水迫使自己情緒平復，水珠滑過微微泛紅的眼皮，撫去悲憤帶來的灼燒感，待眼皮再度抬起，一雙赤金色的眼睛恢復了往日傲人的神采。

        “而且，環兒，你別忘了，他們都是星靈子……”

        “星靈子，怎么了嗎？”

        磬寧挑眉:“環兒，你是不是和平的日子過久了，所以忘了我們星靈子的規矩了？”

        “你是說？”

        齊環自然沒有忘，只是她不是很喜歡那個規矩。

        “星靈子不能仗著元靈之力傷人性命，但星靈子之間可以相互約定生死局，相互決斗，死傷不究。”

        磬寧輕輕嘆息著，為自己那蒼白的辯駁。

        “張公他們的那一場，大約也屬于生死局吧……而且環兒，你別忘了，雖然我們一路走來都順風順水，沒經歷過多少危及性命的事，但是每一天都有星靈子為了對付穢靈而死去就算不對付穢靈，接到高危任務的星靈子要是在任務途中了出意外，只能自己擔著，不能找雇主的麻煩。”

        齊環捏住了衣角，面露惶恐，她的腦海里不斷浮現出好友出意外的畫面，怎么趕都趕不去。

        “從這個角度上看，星靈子是在刀尖上討活的，生死無常，怨不得他人。”

        磬寧說話的聲音越來越低，沒了一貫氣勢。

        “聽說，這附近，二十年前有一個小戰場，數十名星靈子為了掙得傭金在那里展開了慘烈的廝殺，最后沒有一個人活著回來。”

        磬寧深吸一口氣，似在為這些星靈子們飄如浮萍的命運輕輕嘆息。

        另外兩個一直沒有說話的人看不下去了，遂一同走過來，參與到討論中。

        “好啦，別想太多了，過好我們當下的每一天就是了。”埃莉擠出一個笑容。

        “說到討活，在進入益錦地界前，我們還有一個任務，馬上就要到發任務的那戶人家了，我們先做一下大致安排如何？”言冬說。

        商量工作安排的提議獲得了小隊隊長的贊同。盡管她們已經從老師那里接過了偵查的活兒，但賺取日常資金的工作還是要做的，而且發布賞金任務的雇主們遍布各行各業，與他們接觸，沒準能有意外之喜。

        “危及性命嗎？”齊環還沉浸在最初的探討中，不自覺地摸上自己心臟所在的地方，自言自語，“如果是犧牲一人就能拯救所有的局面，我可以……”

        “你別說了！”

        三個人的異口同聲嚇了齊環一跳，后者緩了口氣，發現沉穩的，熱烈的，平和的，都直勾勾地盯著她，像是要把她身上的某些東西什么埋起來藏好了，滿懷憂愁的眉眼讓人看得心痛到難以呼吸。

        “不是吧，都過了那么久了你們還擔心這個。”

        齊環打了個哈哈試圖翻篇。

        “你是慣犯了。”

        磬寧的目光嚴肅認真，噎得齊環說不出話。

        “我保證，絕對，絕對不會再犯了好不好。”

        齊環低聲下氣哀求半天，這才打消了三位摯友們的思慮，談話的重心終于可以挪到任務上面去。

        此次發出委托的是地處益錦邊界的一戶人家。家主出身于大戶人家，年輕時享盡富貴榮華，可惜后來家族漸漸敗了，曾經的繁盛之家如今只剩下他和他的老母親以及他未滿五歲的孫兒。三人在郊野購置了一座宅子和幾畝田地，雖不復早年風光，但也算得上是一方富戶。

        當年家族沒落時，家主老爺和他母親從家宅里搶出了許多珍品藏起來，以備子孫后代能富貴無憂。在搶出來的珍品中，有一尊約五十公分的仙女玉像。家主尤為喜愛這件寶貝，說這玉像是仿照他已逝妻子的模樣雕出來的，并將其供在床邊，日日精心養護著，時不時帶孫兒到玉像下轉轉，就好像妻子還在自己身邊。

        這家人的日子本該就這么平靜無瀾地過下去。可近些時日，那戶人家圍繞那尊玉像發生了一樁樁怪事。先是家主半夜迷迷糊糊總聽見有人在和自己說話，辨了幾夜，才聽出來是一把女聲，輕柔的語氣有幾分像自己的妻子，低低哭訴著，說是想要到北邊的桑樹底下感受自己故鄉的土地。次日家主醒來，發現玉像的眼睛旁真的掛著幾道淚痕。再是年幼的孫兒時常在半夜啼哭，抽抽噎噎地說屋里有一個可怕的人，細問那人的打扮相貌，竟與往日的夫人有九分相似。

        鄉野小宅一下子變得惶惶不安，本就不多的下人們都在傳是鬼怪作祟，紛紛請辭而去。這家老夫人是個見多識廣的，疑心是穢靈作怪，便發出懸賞，求助專門對付穢靈的星靈子們。

        從青山綠林來到偶有人煙的鄉野地帶后，姑娘們一路上問了三個人，才找了那戶人家落腳的村莊。護村的河流在青墻黑瓦的大房子外頭繞了一圈，分出一條水渠流成一池蓮塘后再分流到村里不同的人家。

        正門高高掛著個牌匾，標了“徐家”二字。

        磬寧敲了敲杉木大門，隔著門向屋里的人報上了自己的名頭和來意。五十多歲的老管家面帶微笑著開門，禮節周到地接待她們一行。

        星靈子們習慣進屋后先觀察一下周圍環境。

        用來鋪設院子的石板凹凸不平，多雨霧的天氣小水塘遍地開花。院子里沒有多少漂亮的綠植，墻角陰涼處還蓋了一層綠苔，幾桿瘦弱的翠竹被婆子拿來綁晾曬衣物的繩子。整個庭院空蕩蕩的，沒有多少人在忙活。

        管家帶她們往正廳里去。正廳里也沒有太多的擺設，兩幅木對聯，一塊書香人家愛用的牌匾，幾個沒有花紋的瓷瓶，幾幅花草書畫就是肉眼所能見到的全部了。

        “我聽說，一些動物死后身上就會化出穢靈作祟，所以猜想是不是人也會這樣。”

        端坐在主位的是老夫人，雖已滿頭華發，眼神卻依舊清明，她的頭飾不多，一根鑲了紅珊瑚的烏木簪便是全部，胖嘟嘟的小曾孫在她厚重的裙上笑個不停。她的兒子，真正意義上的家主位居次座，嘴唇抿起，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

        “回老夫人的話，確實有這樣的例子，穢靈以含恨而死的動物為飼料，待身形壯大后為禍一方。至于以人身為餌……倒是鮮少聽聞，何況先夫人故去已久，穢靈若想作惡也不必等到現在。”

        磬寧有條不紊地回答著。老夫人連連點頭，很是滿意。

        “不錯，她沒有作惡！她只是一直跟我說，她想在東邊的家鄉了，讓我把玉像埋到村里最東邊的桑樹底下，這樣她就能感受到故鄉的味道了。”沉默的家主一下激動起來，眼角淚光閃閃，“至于嚇到孫兒，只是魂靈陰氣重，小孩子受不了罷了。”

        老夫人白了他一眼，說:“我不相信她會回來尋事，我的兒媳婦我清楚，她是個好姑娘，斷不會做出傷害子孫的事，定是有妖邪假借她的名義來作惡。”

        老夫人撫摸著曾孫的頭，眼中思緒萬千。

        “此事難以輕易定論，還請老夫人，先生耐心等幾日，待我們把個中緣由查個清楚。”磬寧答。

        “敢問老夫人，那玉像何在？”言冬問。

        徐先生帶著她們去了自己房間，途中四人再次確定了這座宅子里沒有多少傭人。

        “讓你們見笑了，家里冷清了些，前些日子大家都更害怕鬼神說跑了，現在只剩下從小陪我一起長大的管家，一個負責洗衣做飯照顧我母親的婆子，一個打掃守院的家丁愿意留在這里。”

        輕松愉快的閑聊間，她們來到的目的地，一個中年那男子從房里走出來和家主告退，剛打掃完，雙手灰。

        一家之主房間的陳設也如廳堂一般簡單。裝東西的大木柜上沒有雕花，床幃被褥都是是純色粗布做的，幾盆臨窗的綠植生機盎然，含著小小的花苞。房間里唯一一件值錢的就是那尊玉像了。

        那是一塊完整的綠玉翡翠做成的雕像。仙女羽衣飄飄，云鬢花冠，圓潤的臉蛋上刻著柔和的五官，聯系起玉像原形的說法，已逝夫人的慈眉善目的模樣在外人眼里忽就真實了幾分。

        四個女孩仔細觀察著玉像，上頭沒有什么磕碰損壞的痕跡，連在異象中出現的淚痕都擦干凈了。

        “這是？”

        突然，齊環發現了雕像妝發上的異樣，發簪雕花的顏色與主體的青翠不同，那一塊地方似乎是混進了點紅玉，盈著紅花般的光，從不同的角度去看，光仿佛流動似的，散發出一種暖洋洋的力量。

        “這是元靈石嗎？”

        “啊，是的。”

        家主回答得坦然。

        “得到料子的時候，我就找人鑒定過了，是一塊長到了玉料里的元靈石，沒有什么價值的次品，因為看著顏色還行，我就把它保留下來，讓雕刻師傅把它做成玉像的配飾。”

        埃莉瞧著那色彩像是火系元靈石，便走過去，伸手隔著一段距離確認了一下，確實是沒元靈含量不高的次品。

        四人懸著的心一下放松下來了，自打了解那攤子黑幕，她們現在一碰到有關元靈的寶貝就緊張得不得了，就怕那寶貝會被敵人盯上。

        徐先生卻陷入了長久的沉默中，他深情地凝視著玉像的面容，紅了眼眶，呼吸染上鼻音，嘴唇嚅囁著，似在呼喚一個永遠也無法得到回應的名字。

        磬寧將他的表現收入眼底，尋了個機會，開口問：

        “老爺，恕我冒昧，看您的樣子，你好像很愛您的夫人，并且對夫人魂回的說法深信不疑，既然如此，您為什么不按照那‘魂靈’所說，將玉像埋到村莊東邊的桑樹底下呢？”

        家主沒有立即回答，他的目光變得越發凄涼深邃，透過玉像看到了更遠的的地方，大約是在回憶與夫人在一起時的點點滴滴，走出時光長廊的那一刻，他還依依不舍地長了一口氣，半晌，才緩緩道出自己的心愿。

        “哪怕只有一次也好，我想和她再說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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