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池笙到雜志社時，還沒幾個人。

        昨晚她忙到半夜三點，可算把稿子趕出來，在系統里提交給李主編。

        池笙捂嘴打了個哈欠，把手里的美式放桌上，她最害怕喝美式，太苦，可頂不住效果太顯著。

        注意到隔壁桌的實習生一臉愁眉苦臉，池笙順嘴問了一句：“怎么了，假期沒玩開心？”

        “不是池笙姐，你能幫我看看稿子嗎？我不敢直接交給我編輯。”陶雪眉毛都快擰成了八字，這個萌，賣得略顯失敗。

        “帶你的是哪位老師來著？”池笙揉了揉眼，澀得難受，又抿了一口美式。

        “林婭，她休假還沒回來，我我不太敢打擾她。”

        池笙在心里仰天長嘆，她也想長一張喬璇那樣的御姐臉，可隨時切換勿近模式。

        放下包，池笙拉開椅子坐下，滑到實習生旁邊，雙眼盯著電腦屏幕，手握住鼠標軸滾動。

        內容是關于一位基金經理的訪談。

        陶雪眼珠一轉，悄悄打量池笙。

        其實剛來雜志社時，大概是很合眼緣，她十分想跟池笙做朋友。

        池笙做什么事好像都氣定神閑，工作認真，不八卦不扎堆，說話語調總是柔柔的，很舒服。

        奈何，只是看起來親和，人并不算熱情主動，莫名有種說不清的疏離感。

        “你是在寫論文嗎？”池笙眼尾輕彎，聲音帶笑。

        陶雪收回視線，臉頰時發燙。

        實則池笙笑是因為想起她自己剛進雜志社那會兒，正處年報發布高峰期，一天要分析整理十幾個新聞發布會的參會稿，而她那時的編輯，脾氣實在算不上好，她也挺難熬。

        池笙指向屏幕上的一段話。

        “盡量從普通人的角度去梳理，雖然財經新聞受眾較窄，但它畢竟是新聞，過多專業術語和復雜的數據會拉低普通讀者的閱讀體驗。”

        “可讀性很重要。”陶雪接話。

        “對。”池笙單手撐著下巴，接著指出問題，“整體太啰嗦沒重點，還有，排版的細節也要注意，否則編輯會說，你是拿我這兒當排版的？”

        池笙或許是想嚴肅地說出這句話，可音調太溫軟，沒有一點威懾力，反而格外可愛。陶雪沒忍住，偷笑起來。

        她抵抗不住這么軟呼呼的姐姐啊！

        “池笙啊。”李主編朝兩人走來，“明天去采訪一下明源建設的孫總，沒問題吧？”

        池笙笑意一收，聲線微變：“明源？明天？這么急？”

        雜志社內，每個人都有自己要跑的條線，并且通常也有相接洽的公司，池笙之前并未接觸過明源建設。

        “對。”李主編笑了笑，“原本是林婭的采訪，但她請假還沒回來，都一個組的嘛。”

        池笙也不笨，俞洄那個采訪，按道理怎么也輪不到她，大概率是林婭去，畢竟林婭在雜志社已經三年了，跟李主編的關系挺好，而她才剛進來一年多。

        但程總編直接發話讓她去，想來李主編是不太高興。

        快速分辨利弊后，池笙還是說了聲：“好。”

        李主編眉眼微揚：“我讓陶雪把采訪提綱找給你。”

        陶雪略感詫異，她之前見過李主編會偶爾給池笙找點不痛不癢的小麻煩，但池笙時常能找到合適理由避開，原以為這次池笙也會推掉。

        等李主編走開后，陶雪小聲道：“這么突然的任務，你怎么接了。”

        “明源和我昨天采訪的俞盛集團有合作，多了解一下也挺好，就當”池笙彎唇，微微一笑：“積累人脈。”

        況且，她還挺好奇，雜志社里都說明源那位孫總脾氣很差，從來不鳥哪家媒體，之前還跟雜志社一位已經離職的前輩鬧過不愉快。

        她想去看看，這脾氣到底有多差。

        想起曲一寧總說她越發的人淡如菊，池笙蹙眉，哪有，她分明很喜歡做一些有挑戰的事情。

        “你把明源的相關資料發我。”

        “好嘞。”

        池笙掃了一遍備忘錄里最近的工作日程，因為《財新時刊》是長短結合的出稿模式，她還要策劃一篇長稿，好在已經定了選題，估計這幾天要忙到虛脫。

        電腦右下方的微信圖標突然開始閃動，池笙點開，是程總編的消息。

        【程總編：來我辦公室一趟。】

        池笙剛一進辦公室，程靜視線離開電腦，上半身往椅背上一靠，靜靜看向她。

        “怎么回事？如果你是做有關鉑壹城項目的訪談，我覺得挺好，但這是他本人的專訪，在個人經歷方面的內容上還是比較欠缺。”

        稿子通常是主編先看，通過后再提交給總編查閱，她這邊還沒收到主編退回來的消息，就直接被總編cue了，其中緣由不言而喻。

        職場上這些彎彎繞繞真讓人心煩，但此刻她也沒精力管那么多，只簡單提了下昨天臨時縮減時間的事。

        “那就再約時間補做采訪啊。”程靜奇怪地看了眼池笙，這種事又不是第一次，以前不是處理得挺好。

        實則一個采訪如果有機會分成兩三次來做，那是最好不過，稿子的內容肯定充實。

        “其實我自己也不是很滿意，我已經發了郵件給俞盛公關部，想看看這兩天能不能再補個采訪，或者做電話采訪。”

        好在前期進度她抓得緊，《財新時刊》是雙周刊，還有時間。

        程靜本想說要不她來聯系，不過年輕人多鍛煉鍛煉也好。

        “行，那你抓緊。”

        -

        上午10點，俞盛78層總裁辦會議室。

        明媚的陽光透過玻璃窗折射到辦公桌上，空氣里漂浮著的微小顆粒在光影線中變得清晰可見。

        俞洄認真聽著屏幕中的人進行項目進度匯報，輪廓線條冷硬的俊臉在陽光下似乎都柔和了幾分，手掌扣在桌上，修長的手指有規律的敲著。

        視頻會議結束，俞洄神情一轉，看向窗外若有所思。

        丁銘站在一旁，正說著明后日的行程安排，他瞟了眼翻臉比翻書還快的老板，也不知是誰又要遭殃。

        “后天早上的開發會改讓明總主持，晚上的晚宴讓孟總去，我們飛海城一趟。”俞洄眸色沉靜，“不通知海城那邊。”

        丁銘點頭，表示明白，這是要搞突襲。收拾完桌上文件，正準備出去，想起剛才開會時收到的消息，他又轉身回來。

        “老板，公關部說《財新時刊》那邊詢問能否再做一次電話采訪。”

        “電話采訪？”俞洄目光從文件上緩緩抬起，眼底劃過一抹深深笑意，丟開手中的簽字筆，隨后輕哼一聲，“她想得美。”

        “老板，什么？”丁銘沒聽清。

        “先不管。”俞洄扔下三個字，慵懶地靠向座椅，“半個小時后，叫開發部一組上來做云州項目的分析報告。”

        丁銘抱著文件向外走去，在心里先替開發部一組的同事們默哀一分鐘，老板又要虐人。

        這或許就叫痛并快樂著，一邊拿高獎金，一邊舍命陪老板。

        -

        擁擠的地鐵車廂內，池笙被猝不及防擠了一下，發呆被迫中止，玻璃窗中的倒影在眼中一下子清晰起來。

        還好她帶了有線耳機。

        池笙基本都是步行上班，平時偶爾會趕早高峰坐地鐵，可她從不敢戴airpods，否則極有可能變成airpod，再不然直接變成air

        眼看快到站，池笙關掉網抑云，收起耳機，包里夾層那張丁銘的名片映入眼簾，仿佛在提醒她什么。

        昨天直到下班，她的郵箱也還是空空如也，沒有回信。

        池笙捻起那張名片，猶豫片刻，又放回包里。轉而拿起包里另一個手機，連上熱點，打開微信，指尖在屏幕上滑動，找出那個不知多久都沒點開過的頭像。

        頭像上是無數個小六邊形組成的一個大六邊形圖案，她一直不明白俞洄這頭像有什么含義。

        而現在，也不清楚他是否還在用這個微信號。

        高考后，因為一些誤會，她一氣之下刪了俞洄的微信。可好笑又諷刺的是，三年后她加回來時，沒有任何提示，只有那一句：你已添加了h，現在可以開始聊天了。

        按照俞洄的脾氣，如果知道她刪了他，他一定也會刪了她，并且這輩子都不會加回來。

        所以唯一的可能就是，他自始至終都沒給她發過消息，自然也不知道這件事。

        池笙抬頭，又看了眼玻璃中的自己，笑容染上了幾分諷刺。

        獨角戲，她的獨角戲而已。

        -

        進入明源建設的辦公樓，池笙被安排到等候區，發現還有一位記者。

        “你好，我叫江菱，你也是來采訪的？”對方指了指自己脖子上的記者證。

        池笙清笑著點頭，“你好，池笙。”

        兩人互相交換名片，池笙看了一眼收起來，是一家不太熟的日報。

        等了一會兒，還是沒人過來。不過池笙的采訪時間是10點，還有半個多小時。

        從走廊傳來一陣腳步聲，池笙和江菱都下意識抬頭望去。

        一個身形挺拔的男人被眾人簇擁著走過，長相氣質都極其出眾，讓人挪不開眼。

        “那是哪家的總？沒見過。”江菱輕聲嘟囔。

        池笙眼神在那道身影上停頓了兩秒，隨后淡淡收回目光，繼續盯著手機里的同花順，屏幕上顯示的是一家地產公司的年報內容。

        -

        寬闊的會議室里，墻上時鐘指向9點50分。

        簽完合同，俞洄被明源建設的總經理孫總邀請到辦公室，喝茶。

        到辦公室坐下沒多久，立刻茶香四溢，孫總泡茶的動作十分熟練，還不停地夸他的茶有多好，多難得，一定要讓俞洄好好品一品。

        俞洄翹著二郎腿，雙手交扣搭在腹前，右手食指有規律的敲打在左手背上。

        兩人閑聊了幾句，俞洄明顯有些心不在焉，話題一轉。

        “孫總今天有采訪？”

        孫總倒茶的手一頓：“怎么說？”

        俞洄晃動手腕，品茗杯中的茶湯，清綠明凈，淺抿一口后，他像是隨意談起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剛才在外面看見前兩天采訪過我的記者。”

        回想起方才那一幕，俞洄眼中浮現一片黯淡。她見到他就埋頭是個什么意思？一副生怕他會跟她打招呼的樣子。

        俞洄深吸一口氣，體內的不悅因子又在四處狂竄。

        孫總愣了下，仔細打量著俞洄的神情，隨后把助理叫進來問話。

        “我今天有采訪？”

        孫總的助理看了眼俞洄，又看向自家老板，準確接收到信號，反應迅速：“是，一會兒有安排采訪。”

        孫總助理巧妙地沒有表明具體是幾點。

        “那就不打擾孫總了，改天我做東，請您吃飯。”

        俞洄放下杯子，起身隨意理了理衣擺，邁開長腿大步走出辦公室。

        “她還沒跟你聯系？”俞洄冷冰冰開口，語氣像是帶著冰碴子一般。

        周身的低氣壓讓丁銘隱隱后背發涼，身子顫了一顫。

        “她？”

        丁銘納悶，這半年，也沒見有哪個“她”近俞洄的身啊，天天不都是，加班加班加班。

        俞洄沒耐心地掃了一眼這個憨憨助理，直接點破：“池笙。”

        丁銘：

        一瞬間，丁銘猛然頓悟，都到這兒份上，他還不明白的話，那他是真蠢。

        他是說，采訪那天，這兩人的氣氛怎么怪怪的，原來是他老板對人家有意思。

        “沒有。”丁銘腦子轉得飛快，俞洄的行程表在他腦子里唰唰飛過。

        “老板，下午有時間，要安排采訪嗎？”

        “不急，”俞洄理了理袖口，眸底那抹失落與墨色交纏，“等她先聯系你。”

        俞洄剛說完這句話，轉過拐角，池笙的身影就出現在他眼中。

        池笙今天穿的一條白色t恤裙，小飛袖顯得略俏皮，稍微收腰的款式，只露出一截纖細的小腿，配一雙小白鞋，邊走路邊認真擦手，活像個幼兒園的小朋友。

        丁銘不理解，池笙不看路就算了，他老板怎么也越走越歪。

        眼看這兩人就要撞上，丁銘先開了口。

        “池記者。”

        聽見突如其來的聲音，池笙一抬眼，便撞進俞洄那雙狹長深邃的眸子里，擦手的動作一時慢了幾分，手背上一小塊肌膚緩緩擦過俞洄的西裝衣擺。

        兩人之間的距離早已經超出了正常社交距離，靜靜對視幾秒后，池笙退了兩步。

        池笙暗里量了下兩人的身高差，她好像只到他的肩膀。失策感一時涌上心間，明知道會有碰上他的可能性，她還穿平底鞋，氣勢上就輸了個徹底。

        算了，她在他面前一向也沒什么氣勢。

        這次倒是俞洄主動先開了口。

        “池記者，真巧。”

        俞洄特地將語音重調放在了池記者三個字上。

        丁銘悄悄瞟一眼俞洄。

        看來他老板根本不會追人，這也太陰陽怪氣。

        池笙不由被俞洄這語氣一噎，他和她是不是就不能正常的說話？

        她把紙團在手心里，淺抿唇角，客氣又禮貌：“你好，俞總。”

        想起稿件的事，池笙在猶豫要不要這時開口詢問，可俞洄已徑直離去。

        擦肩而過時，舊日里時常會出現在周圍的那種干燥又清爽的皂香已找不到一點蹤跡，取而代之的是一陣極涼，仿若苦艾在炙燃的焚香。

        成熟又沉穩。

        池笙幾乎是本能般跟著俞洄身影回頭，熨帖的西裝襯得他身姿修長挺拔。

        就這幾秒種里，她心里像是有兩個小人坐在桌前打賭。

        “他會回頭。”

        “他不會回頭。”

        “俞”

        她到底該接“總”還是“洄”？

        俞洄唇角止不住上揚，放緩腳步，在等池笙的下一個字出來。

        但遲遲等不到是怎么回事？

        他終究還是轉過了身，只看見池笙的唇小幅度動了一下。

        嗤，恐怕那個洄字，只有她自己聽得見。

        “嗯？”俞洄眼梢微揚，示意池笙繼續說。

        “我可以借用你一點時間嗎？”池笙聲音有些飄。

        俞洄眉眼間蕩起一抹愉悅，只感覺身上各處堵了兩天的地方都瞬間通了氣，真是身心舒暢。

        “好，給你一分鐘。”

        呆笙，早說不就得了。

        兩人站在走廊盡頭的窗邊說話。

        俞洄垂眸看著池笙的臉，瘦了，好像沒了以前那種嬰兒肥的感覺。

        “就是那個采訪，沒過關，我得重新采訪你。”池笙微垂下頭，略顯喪氣。

        俞洄心里一緊，剛想問是不是雜志社里有人為難她。

        池笙又抬起頭，神情頗為埋怨：“你能不能認真接受采訪。”

        這一秒，兩人隱約都感受到了一點對彼此的熟悉感，同桌的熟悉感。

        對上池笙晶亮的雙眼，俞洄警鈴大作，這么多年沒見，她這套玩得還是這么溜，裝什么可憐。

        可架不住他就是吃她這套。

        俞洄移開視線，收緊下頜：“我最近很忙”

        “只用兩個小時就可以。”池笙眨眨眼，抬手比了一個耶。

        俞洄眸光一閃，兩個小時就可以是吧，那他一定不會給兩個小時。

        “今天下午”俞洄打量著池笙的表情，放緩語速，“五點后應該有一個小時的時間。”

        “好的，謝謝你。”池笙淺笑顯現，鄭重地朝俞洄鞠了一躬，能爭取到一點是一點。

        俞洄倒是確實從池笙眼中看出了由衷的感謝，可心情卻沒多好，只氣得牙癢。

        “回來。”

        池笙轉身，稍感疑惑，滿臉都寫著，您還有事嗎？

        俞洄拿出手機，點開微信二維碼，一言不發看著她，仿佛在說，那一個小時，他隨時能收回來。

        池笙也不扭捏，從包里拿出手機，點開掃一掃。

        低頭時，耳側碎發滑落，恰巧遮掩住她眼中那抹失落。

        原來他真的沒用那個微信了。

        “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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