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雪災
晨起碧空澄,寒風陣陣,搖落桃枝瓊雪,驚起在樹腳雪面印花的小雀兒,撲棱棱翅膀抖落碎雪。
院中堆雪深,陳有富手里拿著掃帚,沿著昨日痕跡重新開出路徑,木門吱呀,他看向跨坎兒站在門首的張素荷。
張素荷瞥一眼,有些不自在地越過他向墻邊走,“你回頭去幫平娘掃掃雪。”
觀那陳有富倒是沒什么驚詫意,他家娘子是何脾性他再熟知不過,是以順梯子應下來活計。
這是昨夜張素荷因自己嘴上沒個把門,以至心里不得勁,在床上輾轉反側、深思熟慮后確定下的心思。
終歸由于昨日場景,她尚且有些落不下面,停瞬息,又開口一行說著一行走到墻根,踩著挨墻的大石頭攀著墻壁夠頭去看。
“掃出道來,昨夜又下了,她那瘦胳膊瘦腿磕了摔了還要麻煩我……”
忽頓下來。
“陳有富!”
陳有富駭一跳,猛然抬頭看到她頗驚的樣子,“咋回事?早告訴你不要隨便就去看,人家不得有隱私?”
張素荷從石頭上跳下來,睨他眼:“你還是好好掃凈咱們院子里這塊小地兒罷。”
“啥?”
張素荷本是要走,被這一聲問也激起好奇,怎么想總覺得有不對勁之處,她皺著眉折身返回,踩上石頭復看一眼,轉而伸手招著陳有富。
“過來過來。”
陳有富以前讀過幾年書,雖學得不多,但就是形成一股勁兒,他不愿做這種事,然而自家媳婦表情夸張,像是發現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他又難免心生好奇。
在張素荷不耐地嘖聲和招手下,陳有富終是挪著腳步手拿掃帚前去墻根。
張素荷拉著他踩著石頭,陳有富身量高倒是不用像張素荷還要踮起腳,視線拔高,平婉院子便收入眼底。
院中一條小道從屋前蜿蜒到門口,至半路還將到小倉房和廚房的路給開了,就連倉房旁的光禿桃樹下都有明顯的堆掃痕跡。
道路分明,干干凈凈。
比他們院里的還要干凈。
屋內,平婉聽到隔壁隱隱聲響,她放下妝臺上的白絨手衣,衣裙曳擺,推門剎那,冬日冷風撲面,吹起她的鬢前發,幾綹青絲飄至眼前遮了遮,她遂抬手綰在耳后。
光線明朗,視野開闊,院中小道看在眼中,平婉怔了怔,而后不自覺低低笑開,唇邊眼尾仿若簇開了花。
“平娘,今年雪大,看你胳膊腿沒啥子勁,還想著讓你陳大哥幫你掃雪,不曾想你倒是干活利索著哩,比你陳大哥干得都要好。”
平婉這才回神,順聲望去,是攀在墻頭的張素荷。她不辯解,默默承受了,溫和笑謝:“謝謝大哥大嫂了。”
張素荷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番,竟覺這笑有幾分不同,想品一品哪里不一樣又無從找起。不過不用幫她掃雪直接省了他們力氣,一家三口的早飯還沒做,張素荷也沒心思多想,只又隨意說兩句便下去做飯。
平婉不太記得魏單何時離開的,只是像以往那樣親了親她,給她掖了掖被角。
宛若早起而出的丈夫小心翼翼怕驚醒尚在酣睡的妻子,平平淡淡,未有那甚么硬邦邦的侍奉之禮。
平婉簡單吃過早飯,又熬糖漿串山楂做了十幾串冰糖葫蘆,準備進倉房推出小推車時,目及車上掛著把醒目的碧色油紙傘。
自然不是她,她總是要忘。除了去拜佛和贖罪,她總是記性很差。就像他總是忘記拜佛和贖罪一樣。
手指撫過傘骨,將其放回原處。
冬日的金烏不熱烈,暖意刺破嚴寒。
慶幸的是,兩個人的記性合在一起就是全部。
她一般是從東市賣到西市,沿途哪里人多就多停會兒,昨個大雪,最近天氣變幻,孩子們大多被關在了家里,是而她是想去巷里多走一走。
街上有差役喚來壯丁幫忙清掃街道,雪堆了一堆又一堆,堪堪攔住去路,路邊攤子亦是三三兩兩,零星幾個。
車輪左轉,平婉想繞過去。頭戴幞頭手持棒的公差打眼瞧見她,大邁兩步將棒一伸攔住她。
“前面封了路,旁側也繞不過去,都在掃雪。小娘子還是回家去,這幾日生意不做也罷,舊廟那里已經倒了棵樹,瓦片盡碎,砸死砸傷了好幾個乞丐,你在路上行時碰到不對勁的及時躲避,告知當差巡邏的差役。”
平婉眸中難掩驚色,泛起波瀾,不曾想一場雪竟引了災禍。
舊廟那里聚集的都是乞丐,平婉隱約還猜得到倒去的應當是舊廟后頭那棵百年槐樹,據說有神仙住在里面,雖然早已呈枯死之象,卻仍然被乞丐們供奉。
或許,最終這棵被他們供奉的樹砸死了他們。
這抹驚色隨即在面上如風消卻,淡若似無,她垂眸作揖,“多謝官爺,勞苦了。”
小巷中,推車靠墻停著,碧色油紙傘安安穩穩放在傘簍里,在其前方,隆起的雪堆上落了幾個腳印。
果真如那人所說,推車行不過巷子,平婉只得獨自走過去,拐拐繞繞三個轉角,遠遠可見破落的屋檐。
她的腳步越來越慢。
乞丐無所居住,多尋廢舊廟宇房屋。
冬日最是難熬,饑寒交迫。
一伙的乞丐還好,不過是擠一擠,偶爾搶個枯草避寒,若是有另一伙乞丐,那便是搶地盤了,拳打腳踢,或死或傷,只為了一隅角落可短暫安身。
凜風吹面,激得人一個戰栗,平婉抿唇,手指捏了捏衣角,將洶涌擊向她的記憶一點點驅逐。
在將要走出巷子、舊廟景象洞開時她駐足息步。
垂在靴邊的裙角沾了點點雪泥,舉目望去,可見前方路上盡是枯枝雪水和著泥濘,舊廟一半坍塌,露出里面只剩半個頭的佛像殘骸。
衣衫襤褸的乞丐們齊齊擠在舊廟尚有屋頂遮攔的一角,有老人,有小孩,有男人,有女人。
他們面無波瀾,眼瞳晦暗空洞,半分神采皆無,在他們面前橫亙著兩人合臂粗的老槐樹,根須掀起土層,土洞里落了雪,蔽遮根下腐爛。
大剌剌橫躺的槐樹下除了瓦片血跡,還有碎裂的香灰壇,灰燼灑落一地,使得空中隱有燃香味。順著槐樹枝干,可見廟外幾個官差,地上擺了一具又一具尸體和痛苦哼吟的傷患。
心臟毫無征兆地收緊再收緊,熟悉的無助和絕望重現在心間,要將她裹挾。
不能稱重地壓彎她的背脊。
這日,街上隨處可見官差身影。暴雪致災,除卻舊廟尤為西市最甚,暴雪砸塌好幾處民屋,致使數人流落街頭。
銀河低垂,月升中空。
小雪自晌午至夜幕接連飄了幾輪,起起停停,又在路面屋頂加蓋一層。
屋里忘記燃起炭火,冰冷的寒氣侵體而入。平婉卻像無知無覺,端坐在馬蹄束腰圓凳上盯著墻上山水圖失神。
山水圖后有條密道,長長密道連接的是奸佞魏單的府邸,仿若另一個世界,和東水巷全然不同的世界。
她從未主動打開過密道,從未去往過密道的另一端。
窸窣聲響從山水圖后響起,驚醒她縹緲不屬的神思。平婉凝著它,捏著指尖,不覺摒起呼吸,看著它慢慢在眼前移開,看著熟悉的面孔的代替了那幅單調粗糙的山水圖。
她登時從圓凳上站起來,翩翩撲入他的懷中。
魏單抱住她,被撞得后退半步穩住身形。
懷里被人兒填滿,他放緩著聲兒,輕柔撫順她的背脊:“可是發生什么事?”
她雙臂收緊,語聲悶悶,接連說著糾纏她一日的艱澀。
“想起一些往事,很想很想見到你。”
“……阿單啊。”
“為什么是我們呢?”
屋子里寒涼,兩人周身盡是冷氣,一盞豆大的燈火昏昏照亮這斗室,瞧不出什么熱氣。
魏單倚在墻面,兜頭雪落,他仰頭望去月色下雪花墜墜揚揚。
身軀與濃稠的夜相融,沉夜中似有把枯骨手抓住他腳踝,扯拽他向深不見底的暗獄深淵。從腳到腿,黏黏膩膩地纏著、吞裹,窒息悶塞感一點點在胸腔集聚。
他將雙手舉到眼前,仿佛看到鮮血淋漓。他手上沾了太多血,是他連累他的婉婉了。
眼底積了愈發難解難散的幽色,眸子漸漸猩紅。
有聲音橫空在耳邊響起,說著他早該死的,早該死的。
節節手指曲折成拳,青筋暴起橫列。砸在哪里好,墻面會有聲音引起婉婉擔心,雪面如此潔白,他沾滿鮮血的雙手只是再染一方無辜雪,砸向自己好,本就劣跡斑斑,只做閉口不出聲。
對著胸膛揮拳之際,耳邊混雜生出另一道聲音,越來越大,竟蓋住前聲。
咕嚕咕嚕。
咕嚕咕嚕。
是鍋里的水開了。
月光刺透暗色照在他身上,魏單神志回爐,他放下到跟前的拳頭、松開,深深呼出口氣,打了水端著盆,邁入門檻時停下來。他在門首站定,放下水盆,仔仔細細撣落身上發上的雪粒。
進入里間,平婉正坐在床邊,懷里抱著一個漆盒。
見他回來,彎眼笑:“阿單快來看,這盒也要滿了。”
漆盒里面擺了一摞一摞的銅錢,每攢滿一盒她就會去換成銀錠。
魏單哽了哽,很想自扇巴掌。
他怎么敢死?如何能死?
他還要和他的婉婉在一起,他們還要終有一日光明正大地做這世間最最普通的相愛夫妻。
“這次好快。”
“是啊,但是這幾天不能做了。”她手指撥弄著銅錢,眼里浮幾分遺憾。
水盆放在床榻邊,他彎腰脫去她的羅襪,水溫熱熱的正適合,她將雙腳放進去仰面看著他,扯他衣角。
魏單脫下在外受盡冷風雪打的外袍,褪去靴襪,坐在她身側,臂一伸將她兜入懷中。
“不去也好,乖乖在家里休息。”
她的腳比他小很多,平婉倚在他胸膛,瑩白玉足輕輕踩在他腳上,眼睛盯著盆里沒有抬頭。
“我今天得知城里出了雪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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