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抄經
天子腳下雪災鬧事,魏單身為副相自然知曉,幾處幾人幾死幾傷他都比她知道得詳盡。他卻不做聲,手指捏著她的細膊,用指腹摩挲著衣料。
平婉依舊低垂視線,卷長睫羽扇動再三,放在膝蓋的雙手驀地握住胳膊上的他微涼的手指。
仰面看向他,聲音清潤,“阿單,去施粥吧。”
窗外雪漸停,孤零零幾片與風打卷兒,吹在閉闔的支摘窗,立時化作小攤水漬。
魏單靜靜凝著她,杏眸清澈又堅定,他看到自己的模樣。
“好。”
唇畔牽笑,她將漆盒抱在懷里,腦袋倚著他寬厚結實的胸膛,耳畔是有力的心跳。
燭芯燃了一節,塌落在燭淚匯就的熱窩。
火焰晃晃悠悠間,照得一雙纖纖玉足擱在男子雙腿,男子手持巾帕半低首擦拭水珠。
靜謐無言,唯有朔風偶起的呼呼。
他將巾帕收起,平婉腳踝動了動,兩腳稍抬從他腿上到了鋪好的棉被上,腳尖探過被面朝里伸了伸。
回頭對上他注視目光,平婉笑彎眼,“不冷的,我特意放了腳婆。”
她自顧說著,一徑鉆入被窩,手里仍舊端抱著掉漆的黑色漆盒。
魏單失笑,傾過身,伸手要去接,“把盒子拿下去。”
面容近在眼前,平婉不說話,單向他靠近,騰出一只手,手指順著他線條流暢的下巴,沿著脖頸一直到心臟位置,褻衣內側縫了密合的小兜,手指點了點摸到硬邦邦的東西。
依著力道,那硬物便壓在他肌上,透過布料,仿似可以感受到她指腹的溫度。平婉描摹著兜里小物的輪廓,圓狀的、方孔,稍稍轉方向,再伸入內里查看是否繃線。是以再無遮擋,她的指節劃過肌理,在他心間些微生出細密的癢,正待捉住她的手指,平婉已心滿意足地收回手。
她將懷里漆盒小心翼翼放到床腳,欲折身時手腕上附了力道,一用力便被人扯了下去,正正落入他懷中。
胸前隨即傳來溫熱,同樣的心臟位置,月白色的褻衣內側被縫了小兜,里面放一枚圓形方孔的銅錢。
——貼近心臟處他們各自放了一枚銅錢。
指尖狀似不小心撥開散亂的衣襟,觸到柔膩滑嫩的肌膚。手指停了停,他沉沉望進她清亮的眼睛。
“婉婉。”
伴著應聲,他的唇緊著跟來,涼涼的,馨軟的。
…
半道踢到尚有余熱的銅制腳婆,卻是忘記套布套,燙得他猛一縮腳,緊忙撈過她向旁側挪了挪,埋在她頸間萬分委屈。
“婉婉啊,要把自己燙到么?”
平婉眸子迷迷蒙蒙,摸了摸他頭發,偏首親在他鬢角,“對不起,我總記不住。”
家里瑣事,甚至唯有的幾件首飾什么花樣質地,他都記得比她要清楚。
即便他并不能每日過來參與他們的生活。
半夜時分,夜色寂寂,平婉左右睡不著覺,盯著他面容看了半刻,手指輕輕撫平他攏皺的眉尖。
他打水用了好久,平婉擔憂的腳步最終停在門檐下,手指死命摳著門板,緊張得不敢呼吸,看到他收回拳頭,她才敢讓自己佯做神態自若。
眼里泛起澀意,她揉了揉眼角,又停許久,終是決定披衣起身,衣擺掃過床榻腳柱旁安穩立的腳婆,腳婆早已沒幾分熱度,怕濕氣溢出侵體被他拿了下來。
走至簡易的書桌旁,掌一盞銀燈,擺墨、執筆,就著明昧燈火展開佛經。
為亡者抄經使其散怨安寧,忘卻前塵轉世投胎。
劣質墨水發出刺鼻的味道,書頁翻合窸窣,平婉轉著手腕寫得認真,半攏明光照在她瓷白面容,淺淺暗影嵌了淡黃的暈。
魏單夢里光怪陸離,沒一個具象,卻又令他骨沁寒意,他掙著破掉這映射的象,收緊胳膊時察出空空。
懷里沒了人。
感知傳到神經,夢境登時被撕開口子,他猛地睜眼,緊張、慌懼纏爬上心臟,咚咚失了節奏。
眼皮子上打了昏光,空氣中飄著熟悉的刺鼻味道,熟悉得讓他緩和了心神。
他松開緊攥的棉被,透過紗幔看到書桌前影綽的身影。
無聲盯著那抹背影發愣良久,蹬鞋下榻,他將衣桁上掛著的風袍擱在臂彎。
半邊側臉入目,她神色肅穆認真,竟毫無察覺他的靠近,直至肩上覆了衣服,他的味道撲入鼻端。平婉筆尖懸著,回頭看到他。
她下意識看一眼窗外天色明暗,夜幕如玄,尚且不至他要離開的時候。
“吵到你了?”
魏單攬過她薄薄削肩,垂眼看到紙上一筆一劃抄寫的佛經,密密麻麻的黑字,一個一個佛語,他眼底起了涌潮,錯開眼移到她面上。
“沒有,睡不著么?”
“有一點,干瞪眼總覺得心里空落落的,就起床抄一抄。”稍稍偏身,注意到他竟只將中衣穿了,手指扯過肩上的外衣,將將掀起一角被他摁住。
“我披了……”
“噓,別說話,我來給你磨墨。”他捏了捏她手指,把外衣往上給她提了提,徑走至硯臺一側。
平婉正正看著他不動作,眼神里像是盈了潭水,靜靜的卻又是有韌的,不容人忽視,直凝得他泄了氣,抻胳膊將衣服挑過去穿好。
她目視著他一舉一動,點了點下巴,“領子。”魏單順著摸過去,折了進去的衣領被翻整開。
逡巡在他身上的視線撤走,她語氣輕快,“好了。”重新掂起筆要寫,余光的他卻不動不響,她疑惑望去,“不是說要幫我研磨,若是困倦就再去小睡一覺。”
他抿唇,直接將她手中筆抽走,“別抄了,回去睡覺。”
平婉探身子去抓他的手,癟著嘴唇晃啊晃,“睡不著,你何時學得這般賴皮,方才說的話轉頭就不作數了?”
模樣鐫刻在他心尖兒,晃得他一整個便要化水了,彎腰低頭親親她,“就只再寫一會兒。”
她笑,“好。”
北風似是入了眠,攻勢漸弱,僅有幾時拍打門窗,應著炭盆里的木炭偶爾幾聲噼啪。
燭下二人手里不停歇,魏單邊磨邊看著平婉抄經,看她寫了一個又一個字,大多都是認識的,合在一起或也可以懂個大意,只是他不愿,心里的抵觸讓他不愿組合起來。
然而經文就在眼前,鉆著要入他的眼、他的腦袋,他的胸腔沉了水。
“字像是又好看了。”
平婉一頓,聲音輕柔:“抄經不語。”
魏單遂乖乖閉嘴,這一打岔胸腔里堆積的悶塞的怪異感跟著消散,他的思緒開始飄蕩,一時之間好似回到很久之前。那時候兩個人偷偷在地上學字。她總是學得比他快,記性好,背了一堆東西回來教他。
何時記性差起來的,是了,也是因為他。
鼻端的墨水味也親切起來,他們最初拿到墨水寫字也是極為劣質的,都是一樣的刺鼻。
當時什么樣子?
他想啊想,胳膊猝不及防被輕輕撞了下,便將他的探尋撞成碎絮。
卻是平婉因寫得太久手腕酸起來,她得空扭了扭手腕、甩著手臂,一不小心打到了他。
魏單透窗瞧眼,天邊已有蒙亮,他看她寫完了這一頁,又要翻頁時給阻了。
“莫要寫了,天將亮,快去睡個覺。”
毫筆被他收了放回筆架,他一彎腰將人整個抱起來。
“你要走了?”
“不急一時,給你揉一揉,下次不要這么長時候。”
她被抱回床榻,手腕、胳膊肩頸被他拿指捏揉著,倒是極為舒服。
“入神了,這一寫更沒有困意了。”
“不困也要閉目養神。”
話里多了不容置喙,平婉不說話了。
“好了。”他拉過棉被一角蓋在她身上,“快乖乖睡覺。”
她依舊沉默不語。
要揚臂時,倏然動作,捏住他衣袖不讓離開,甚至輕扯著,魏單依她力道低身望下去,眉間忽而觸上指腹。
她擰著秀眉,孩子氣地抱怨:“你夜里皺眉了,我方撫平它就不聽話地又皺起來……”
魏單怔,在她的注目下有幾分心虛,他想說幾句什么,被她搶了先。
“想你是被纏著了,我想著既然睡不著那就去抄經吧。”
“你知道我抄經時在想什么么?”
沒有等他回答,她瞧著他,神色幾分俏皮。
“我啊一面抄一面和他們說,夜里來找我,不要找我的阿單,他會皺眉的,他皺起眉頭來不好看。”
兩臂擁住勁腰,臉頰貼在他胸膛。
“阿單,你要記得,我們要好好的。”
長長久久的。
你們想要什么呢,是怨是恨還是其它,我愿來償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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