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雪日
建寧六年,十二月初七。
正午方過,不消片刻,朔風倏忽緊起,黑云席卷,遮陽避日,霎時昏昏暗暗,雪花紛紛揚揚大片大片往下砸落。
朱門上方懸著兩頂紅燈籠,流蘇墜子左搖右擺,芯火晃晃悠悠,狂風一陣,終是于無畏掙扎中熄滅,幾縷黑煙消散在茫茫風雪。
燭光消卻,使得牌匾上顧府二字隱入昏暗,看得不甚清晰,反增陰森凄厲。
顧府內院,尸體橫斜,血洗成河。熱血一澆,堆積的雪消融幾許,帶累染紅下墜的雪片。
風鼓吹起深藍暗紋袍,男子長身立于紅與白間,發間眉梢掛了雪粒,神色陰冷,無悲無喜。
忽而細微響動,魏單眉眼凌厲,側目而望卻見一干爬伏尸首中一老嬤趴在雪地,身下氤氳大片血花。
她緊緊抱著懷中孩子,衣服上白雪和紅血交融,極度詭靡。
銀光在眼前閃過,老嬤瞳孔緊縮,驚恐萬分,她渾身抖動,皺紋橫爬的眼角溢出淚花,兩腿哆嗦意圖后撤。
被捂著眼的孩子低低嗚咽哭泣。
魏單面若枯井,泛著銀光若鏡的刀面映出恐懼顫栗的面孔。
他緩緩提劍。
風在耳邊呼嘯。哭聲止。
雪落在滴血的劍鋒,又與血水融合。
嘀嗒。
嘀嗒。
大雪突然,街道上行人步履匆匆,婦人懷抱小女娃,一腳一腳踩在雪上,嘎吱作響,小女娃被圍得嚴嚴實實,小手扒著圍巾,大眼睛滴溜溜轉,倏然道:“娘,我想吃糖葫蘆。”
兩步遠外,身穿紺青棉襖梳著云髻的女子在風雪中推著推車。
婦人略一思索,跑過去,“小娘子,來根糖葫蘆。”
女子扭過臉來,膚色白凈若簌簌飄落的雪色,碧山秀眉,杏眼明仁,面容溫和,她取了根糖葫蘆,又將旁邊一根取下,細細裹上糯米紙裝進袋中。
面上浮出極淺的笑,調子很軟:“要收攤了,便送一個給你。”
小女娃接過抱在懷里,脆生生道謝:“謝謝小娘子。”
婦人笑了笑,風雪撲面,割得臉疼,她替小女娃掖著圍巾,從兜里掏錢遞給平婉。
“小娘子還是快些回去,今日怕是做不成生意嘍。”
平婉頷首,溫柔和氣:“噯,這就回去了。”
望著母女倆身影重新融入風中雪間,平婉斂回視線,推著車繼續往前走。
嘎吱嘎吱,一步一個深腳印,又很快被砸下來的雪覆蓋。
她停在張記餛飩鋪子前,將推車安置停妥,在門關抖落身上雪片,推簾而入。
簾子又厚又重,最能抵擋風雪交寒。
鋪子里面暖烘烘的,張二娘看到來人,起來招呼。
“平小娘子來了,這么大的雪還在賣?”
她輕輕笑:“不賣了。按往常來碗餛飩。”
聽得張二娘應聲,平婉擇了個靠窗靠門的寒冬僻壤處坐下。
對開的方格眼窗,蒙上薄薄的水霧。
她拿指隨意劃著,耳邊響起高喝。
“餛飩到了!”
平婉屈指收回手,一碗冒著熱氣的餛飩落在桌上。
“小娘子這銅錢畫得不錯。”
她偏眼去看,圓形方孔的銅錢,邊緣水漬下滑,很快失去原先模樣。
平婉細笑著。
她似乎向來如此,情緒起伏不大,極少見過生怒嗔怪,整個人平穩柔靜,和和氣氣,即便是笑皆是淡淡的。
簾子又被人推開,竄進冷颼颼的風,帶進幾片雪花。
張二娘打個哆嗦,回了心神。
“小娘子要不朝里換個地方,門窗口開開合合的冷了些。”
聽得這話時平婉將將就勺喝了幾口熱湯,渾身由內而外生暖。
她搖搖頭正待開口,語聲未啟,生生頓住。
屋里熱氣蒸騰,說話叨絮聲漸漸混雜,方寸空間,聲聲入耳。
“上至八十老嫗,下至三歲稚兒,皆死于冰冷刀下。聞路人說,溫熱的血將院中堆雪盡數融了去。”
平婉垂下睫羽,轉問:“老板娘,他們說的是什么事?”
張二娘呆一息,反應過來后煞有義憤填膺之態,竟是咬牙道:“小娘子不曉得,那奸佞魏賊今日屠殺了顧太尉滿門,嘖嘖嘖,你說說當真是老天無眼,他如何還能安生生活到現在?”
鴉睫輕顫,又問:“老板娘可知顧府上下死去的約有多少口人?”
張二娘疑瞧她:“你問這兒做甚?”
“想著下回去濟福寺幫忙燒香超渡。”
平婉常去濟福寺,她是知曉的。想來幾月前她還托平婉給她孫子帶個開光的佛串。
張二娘這一通順,話跟著從張合的嘴里出來:“平小娘子善心,聽人說約莫一百來口。天殺的,你說說怎就壞人長命?”
平婉僅淺笑不言,張二娘立時噤聲,卻是以為她信佛,難忍殺生之話,只做度人之事。
待雪大致止住了,平婉留錢離去。
先回的東水巷中的小院。
彤云散去,凈空藍碧,唯有寒風不變,瑟瑟刮進衣領。平婉攏了攏衣襟,推著車入巷。
積雪要有半寸深,蓋住行路,隔壁鄰里婦人拿了笤帚正在院中掃雪開路,聽見車輪轱轆壓雪聲,眼睛穿過開著的院門向外瞅。
不出所料是早上出去的那抹紺青色。
“平娘,這么大的雪,說不準何時還要下,今日可要停了罷?”
平婉聽著聲回望,扯著唇角對她笑了笑,一開口白氣跟著滾卷而出,“是要停的。大哥今日出去做工了?怎大嫂獨自掃雪?”
張素荷向屋里瞅一眼,聲音里夾著氣:“在屋里和石頭玩,一個兩個懶蟲子,靠不得。”
這種半嗔的埋怨話她是接不得,倒是陰寒意直從腳心鉆,平婉動動腳,探身從包裹好的剩下的糖葫蘆里拿出三根,向院門走兩步。
“我這兒還有糖葫蘆,給小石頭拿去吧?”
張素荷目光從糖葫蘆移到她的手上,卻是凍得通紅。她收回視線,一手拎著掃帚,走過去接過,語氣稍柔。
“別總是想著賺那死錢,買個手衣戴著也不至于這般紫紅。你這手可是要護好,一年凍年年凍,遭罪得很。”
平婉手指一頓,慢慢收回手卷入袖中,只笑著輕輕頷首。
她徑自走到陳家旁側的小院,開了鎖推門入內。
院中厚層積雪,潔白無暇,竟令她一時不知從何下腳。
陳有富在屋里聽得院內聲音,等了幾時出堂屋看個情況,正巧對上張素荷擎著三根糖葫蘆步內。
她從上至下掃過他,倒著柳眉,陰陽怪氣:“叫你掃雪你給我推三推四,怎的,聽見她聲音你就巴巴出來了。”
話說得陳有富瞪大了眼,咬牙:“張素荷你你你!你敢說是我不去掃雪?是誰說被兒子鬧騰得腦袋疼,非要搶我手里的掃帚去外面掃雪的?你讓我看兒子倒還要倒打我一耙。”
被他這一回嘴,張素荷氣上來了,揚聲沖他喊:“兒子不是你兒子?讓你照看一會兒怎就恁多事,不就是嫌我讓你在人家面前丟了形象?小娘子長得美喲,整日一副活死人樣子。”
音聲頗大,隨著朔風飄至墻壁另一側,平婉身形頓了頓,面容不見變化。
透過墻耳邊緊著響起明顯壓著的聲音。
“你小聲點!一墻之隔,你成心找事!”
平婉復抬起腳,將推車推向小倉房,雪面留下兩道深深車轍。
污泥落雪。
陳家是三月新搬來的東水巷,至明年三月,也要做整一年鄰居,平婉人兒話少溫順,鄰里做的沒可挑剔的。
張素荷梗了梗脖子,偷瞧眼土墻,終究低了聲,嘴皮子動著小聲嘀咕:“沒得半點兒生氣,那太陽照在她身上都見不著光亮,不像活死人像什么?”
墻那邊早沒了聲響,平婉換下紺青襖,雪一化便濕了衣,雖不至內里,但仍感受得到絲絲寒氣。她燒起炭火,將襖搭在藤制圈椅,湊近著炭火爐烤著。
換了身葭灰舊襖,洗凈手,重梳發。
她是要再出去的,去濟福寺。
坐在妝臺前,對著銅鏡最后扶了扶鬢發。
鏡中人未施朱粉,眼仁和靜,膚色白欺霜,因在外嚴寒唇稍紫。葭灰老氣,在她身上反是添著沉穩,只是本就默默無聲的,這一下更是像要隱進塵埃。
平和之態,有時換個名字就是死氣。
平婉想,她果真不喜歡照鏡子。
照出來的,不知是人是鬼,還是一具掙扎著爬不出來的行尸走肉。
前往濟福寺要上百級青石階,大雪而過,埋了階梯。
這會兒除了先前突來大雪被困寺里的香客,沒幾個人來寺里。
是以當一階一階悠閑掃雪的小和尚看到下方一年輕女子提著裙擺小心翼翼踏進雪叢時,他愣了一瞬,而后一面拿著掃帚開始加快速度,一面道:“施主,你等我一等,我這就將雪掃盡。”
平婉仰頭看他,是個陌生面孔,相比于她,反倒是這個手忙腳亂的小和尚要更危險些。
“你別急,慢慢來,才落的雪不滑的,不踩空就是了。”
她仍抬腳上著,很快和小和尚同階,小和尚抱著掃帚側身豎手微弓腰。
“施主小心腳下。”
平婉回一禮,點頭,越身而過。
小和尚是新來的,被打發下來掃雪,他想著大雪寒冬日誰會來寺,所以掃一掃停一停,不曾想竟真有人過來。小和尚心里好奇,不禁回頭望一眼。
女子腳下謹慎,背脊挺直,不知怎的,他想到寺里落雪的松。
空了大師見到她來,無驚無惑,雙手合十拜一禮,“施主。”
平婉回禮,半垂眸,說著來此目的:“大師,今日我來超渡。”
“所渡者顧雪鴻顧太尉滿門一百一十八人。”
……
佛海無邊,登乘超渡筏,駛過苦海,亡靈歸息,免受地獄刑。
是為大積一陰德。
蒲團之上,平婉虔誠三拜。
線香裊裊,漸繞于頭頂盤桓。
我佛慈悲,目納天下蒼生,平婉跪于下,滿心沉靜。
兀有聲音響起,縹緲若檀香飄至,佛香靜心,以至空了竟有一絲恍惚。
“大師,行善積德,三年來我也算積些陰德,可能渡一人半邊苦海?”
他喃句:“阿彌陀佛”,轉著手中佛珠。
“善因善果,惡因惡果。施主,做善事要懷誠心,心誠方可積德。”
平婉面上浮笑,很是真摯,“大師,我有誠心啊。”
誰人能比她有誠心?若能夠,她要將一顆心都刨了去。
空了大師嘆:“是無私的普渡之誠,而非私心的渡一人之誠。”
平婉略滯,緘默不言,看了眼低眉善目的佛,低聲呢道:“可我只想渡他。”
語聲飄至何處未知,只是無人再言語。
只到平婉走前,復問起她問的第一個問題——“可能渡一人半邊苦海?”
空了大師合掌,僅回:“我佛自有判斷”
平婉道謝,轉身而歸。
空了見得她仿似垂下的肩脊,手中佛珠一轉,囑道:“天色漸暗,雪路易滑,望施主路上留心。”
她頓步,未曾回身,聲音極淡,浮在半空,“大師,我有一疑惑,月下尚有雪色折光照路,人路呢?若所在人路,魆黑泥淖難行,可有尋光之法?”
平婉回東水巷前轉去街上鋪子買了兩塊新的胰子。
桂花香的。
已至夜幕,陳家亮著燈火,炊煙幾縷,隱有說話笑語。
這會兒正是闔家圍桌吃飯的時候。
平婉系了圍腰,燒火做飯。
外面洋洋灑灑再度飄起雪花,不同于雨,雪落而無聲。不仔細卻是發現不了下起了雪。
平婉將飯菜盛盤,端進屋里四方桌上。來回三趟,兩副碗筷整整齊齊擺在一起。
她伸手要將圍腰取下,手方探后,屋里某處響起極為細微的響聲。
平婉眨眨眼,收回手,腳尖一轉。
山水圖幅后的墻壁緩緩移開,于密道而出的墨袍男子向她走來。
男子貌昳,長眉漆目,唯一不足便是好看的眉眼間似有若無籠著戾氣,教人覺得幾分惡態。
見到他面容時,平婉只覺空蕩蕩的心里便似滿了些。
她聲線軟柔。
“回來啦。”
“嗯。”魏單徑直走到她身邊,雙臂撈環,微低頭將她身后系帶解開取下,放到置物架上。
平婉目著他每一動作,眼睛掃過他修長雙手,她收回視線,狀似自然地推著他到盆架前。
“好餓啊,快洗手吃飯。”
魏單乖乖聽她的話,只是當他的雙手甫放進去,原先清澈的水以目之所及之勢,在他眼中一寸寸地染紅。
紅得令他挪不開眼,勢要將他卷陷其中。
斷不是染料。
是什么?
他蹙著眉尖,哦,他想起來了,是血。
今天他殺了滿院子的人,他的手上沾著血。
在來見她之前,他分明早已洗過無數次,怎么仍未洗掉?
他不能讓婉婉看到,不能。
眼前紅色漸漸模糊,引得兩眸猩紅,手指使勁搓弄,只一個念頭,他要將血跡洗凈。
搓得手指道道紅痕。
下一瞬,一雙白細手落入水中,小小的,偏想將他的手包裹住。
輕柔地替他揉著洗著。
“我新買了桂香胰子,你來試試效果如何。”
手心里觸感軟軟的,他似乎什么反應也做不了,定定看著她,眼前清晰了,是她的面容映入。
他的眼睛隨著她的動作轉動,看著她拿過擱在盆架上的胰子在自己手中搓了搓,泛起泡沫來又去洗他的手。
是白色的泡沫。
她替他擦干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擦,而后,抬眼問他:“香不香?”
魏單目光停在她面上,“香。”
平婉粲笑,眉眼舒展,翻轉他的手掌,“很干凈啊。”
浸入黑泅陰水的身心便浮上幾分,他沖她揚起唇角,拉過她的手坐下,“不是說餓,快來吃飯。”
外頭雪沒有止住的意思,簌簌地愈發緊起來。
豆燈輝光,緊闔的支摘窗上像是流動的畫幅,畫上是挨肩并坐的兩人。
飯畢,魏單趕著讓她打熱水泡手,自個兒轉去廚房將碗盤給洗凈。
水像是冰渣,冷得刺骨,手在水里浸泡半晌就直直凍到沒有知覺,魏單垂了垂眉眼,手上動作仔細又認真。
平婉時刻向外望著,瓷盆里的熱水已然涼了,魏單遲遲才回,她微微皺了蛾眉。
“水都涼了。”
她說間走到他身邊要牽他的手,魏單縮一下。
平婉佯瞪他,直接撈過,方觸碰便覺冰涼冷意傳來。
她更緊握住。
“給你暖一暖啊,我燒了足夠的熱水,就曉得你不會用。”
她垂著眸,睫羽暈出淺淺暗影。她暖熱的手掌不一時就渾涼起來,兩雙手變得同一溫度。
魏單摳了摳她的手心,“婉婉,這應當是我討伐你的說詞。”
她笑起來,比起白日多了不知幾多靈動俏意。
魏單嘆口氣,扯著她坐在妝臺前。
將她的手拿在眼前細細察看,一些指節處已是紫紅。他輕著力道拂過,從袖里掏出圓肚白瓷罐,扭開盒蓋放于臺上,剜一指腹,搽在她手上。
每一處皆一一涂過。
“去年小指就生了凍瘡,仍不長記性。”
手指被他揉得微微生熱,心里也像放了個炭火爐,暖烘烘的,撐滿了每一處空落落的角落。
“也怪我這幾日忙碌,沒能來看你,明知你不會買,應該給你置備一個冬期的量。”
他將盒蓋重新闔上,放到妝臺奩盒旁,并立著的是兩個一樣的用盡的瓷罐。
“手衣未戴,傘也忘記了。我記得上次來時特意和你說過最近幾日恐要變天。”
耳邊絮絮,平婉眼睛澀然,她斜斜倚入他懷中,細條雙臂摟住他的腰。
淡淡檀香飄入鼻端,魏單眼神微動。
“今日可是去了濟福寺?”
平婉有一會兒沒有說話,良久悶悶回了聲“嗯。”
心重重一跳,喉結滾動,他圈著緊緊抱住她。
緣何去的,魏單再明白不過。
紗帳四合,去衣同睡。
“婉婉。”
他叫得低回,似蘊了千般萬般滋味。
周身黑漆漆,平婉窩在他懷里,手指撫上他面頰,仰頭引頸親在他唇上。
彼此暖熱的鼻息交纏,心臟律動應和。
“阿單啊,明日桂花胰子你拿走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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