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施粥
“別擠別擠,粥都有!”
周遭喧雜聲不絕于耳,平婉掌著勺,一碗一碗地盛,熱粥冒著縷縷蒸騰白氣。
自清晨擺粥始,她已站了整一個半時辰,雙腿有些酸麻,手臂機械地端碗、盛粥,有時眼前竟有幾絲恍惚。幸而今日萬里無云,幾日連綿的雪剎了,每每聽到耳邊的一聲道謝,她又覺得算不得辛苦。
副相憐雪災人禍,特三日施粥,招百姓幫手。平婉就是被招進來的。
按理來哪家官宦富貴沒有百來仆廝,哪里用得到另行招人,且要招人的是鼎鼎有名的副相魏單,前幾日方才屠了顧家,這會兒再來施粥,存得何等心思?是以告示處雖圍了一圈又一圈的人,卻只是談論魏單是何居心,不過假意假善,無一人應承接活。
平婉就在人群外圍默默聽了良久,又轉身悄然離去。
他只是在招她。
今日是施粥第二日,現下換她在等他,等他能夠來到這里。
面前遞了豁口的瓷碗,平婉忙接過盛了粥,再回遞過去。
“謝謝。”
得到的回應喑啞、有氣無力,她笑了笑,這是給阿單的。
早朝散時魏單被官家留下,一眾官員手持笏板唰唰看向前面和丞相高匯并站的副相。
今朝上官家對魏單施粥一事不吝贊揚,座下不滿魏單的大臣皆變了變面色。
三年前籍籍無名的魏單忽而接連擢升,不過兩載已至副相。升官迅速難免惹來紅眼,加上魏單目中無人,心狠手辣,不好相與,官僚間更是不滿聲驟起。近兩年魏單面對政敵越發雷霆手段,駭懼之處卻在把柄無知無覺落于他手,甚至臨死皆不知他是如何得到的消息。
官場之上,沒有半分半毫把柄的能有幾人?這等忌憚非同小可,是把懸于頭頂隨時即落的利刃,像個不知何時會引燃的炸藥,戰戰兢兢,哪里敢隨意公然和他對峙。
而魏單以意圖謀反罪扣給顧家一大頂帽子,乃至顧家無一人生還。是真是假,早已無法分辨,關鍵在官家信了。
待出了皇宮,圓臉矮個的李文再沉不住氣。
“高相,魏賊這般舉止,世人如何能服?官家怎就如此糊涂,信他一面之詞!”
高匯不動聲色瞥一眼,李文瞬時噤聲,左右瞧了瞧,跟著向無人處走。
“文弟方才魯莽了。”
李文深知,舉手抬袖彎了彎身。
“唉,氣攻于心啊。不說旁的,我為高相不甘心吶,魏單心腸歹毒,不擇手段,這等人物哪有資格與您抗禮?”
中樞之內,宰執握權,宰則高匯,執乃魏單,兩相抗衡,為對敵也。高匯自官家登基便做跟隨,左膀右臂甚為器重。然,建寧三年起,魏單步步高升,漸成帝王寵臣,這左膀右臂也分了人,更甚者,近兩年魏單大有壓過高匯之勢。
高匯緘默,幾不可察地皺眉。
這是拿他做幌子了。
李文與魏單向來不對付,齟齬頗深。三年前魏單去李文府上自薦門客,被小廝辱罵驅趕,不曾想風水輪流轉,魏單扶搖直上,如今打壓得李文若那搖尾乞憐的哈巴狗。
“李大人慎言,官家圣明,自有道理,你我只需盡心輔佐。”
說罷,略拱手,拂袖乘車而去。
余暉盡褪,夜色如漆。魏府向來少有點燈,除卻零星幾盞燈座,大半個魏府皆融入黑暗。
屋內只有微弱明光,死寂無聲。
“汪。”
一聲狗吠震碎沉夜,倚墻箕坐垂首的魏單神情松動。
魏相二十有五,府中無妻無妾,唯有一狗相伴。這條瘸腿的狗,名叫平安。
他緩慢曲起僵麻的右腿,身側端放的燈盞昏昏照亮漸柔的面龐。
目光看向左前方,手指微動,“平安,過來。”
土黃色的狗便搖著尾巴一瘸一拐碎步到他面前,光芒之下,可見得它的左后腿以莫可名狀地角度曲折彎扭。這是一條老狗,動作緩慢,眼睛渾濁,連著呼吸偶爾哼哧哼哧,仿似喘不過氣一樣的粗重。
大尾巴搖啊搖,魏單攏過它,撫順它的背,平安微低下腦袋蹭他。
“你怎的也瘦了?”他如往常一樣給它按摩,可以摸到背部腹部的嶙峋的骨架。
平安嘴里發出低低的嗚聲,不住蹭著他的手心像在安慰。
魏單心間忽生出一股難言的悲愴。有什么在悄然流逝,他不僅毫無知覺,且無能為力。
鐺——
有東西從寬袖中滑落。
平安睜開眼看向地面,輕輕叫了聲。
魏單停下動作,俯身將掉落的耳珰撿起,仔細擺好放在手心給平安展示。
“我給她買的耳珰,墨綠色的,我昨個兒瞧見時就想著一定很適合她。”
“你還記不記得,我們第一次見到你時她便是穿得墨綠色的裙裳。”
平安盯著他手中的耳珰,仰頭回應:“汪汪汪。”
爪子輕輕放在他手上,它搖著尾巴舔他手指,視線落在墨綠色耳珰。
魏單揉它腦袋,面色柔和,“是不是想她了?”
“汪汪——”
“明日帶你去見她,記得,不能撲向她,我們靜靜看著。”
平安尾巴搖得更歡,嗚嗚著磨蹭。
“公子,咱們的粥攤在那邊兒呢。”
高繼壤腳步不帶絲毫停頓,徑直向前走,越向里人越多,路邊或蹲或坐,捧碗喝粥。
“你回去吧,我看一看。”
小廝哪里敢走,見他堅決,于是不再說話,悶頭默默跟在后頭。
施粥第三日,倏忽間,幾家高門貴戶跟著擺了粥攤,人群簡單一分流,平婉這里倒是比前兩日輕松許多。
一條街道,說大不大,但也絕不能稱小,然而這不知什么門戶偏將粥攤與他們擠在一起。
平婉不欲多計較,專心盛粥,然那錦衣束冠的公子哥掃個眼神,他們家的米袋竟公然占了地盤。
攤子上的都是魏府的仆人,唯一領頭的駕車去搬米糧了,且看隔壁公子哥富貴衣著,大多一個主子,自不是他們這些做奴才的可以隨意招惹的,是以個個睜只眼閉只眼,權當沒看見。
那公子哥倨傲望過來,神情似不屑似傲慢,抑不住的厭惡涌出來,平婉趁著重新填粥的空檔,轉腳走到后方放糧點,掂起隔壁的米袋便挪了過去。
“哎哎,你干嘛呢?給本公子放下!放下!”
平婉依言住手,低眸行禮,“這是魏相范圍,奴才以為公子不知,遂主動幫忙挪一挪。”
公子哥呦一聲,上下打量平婉,眼里多幾分鄙夷,“我就算知道又能怎么樣?哪個規定是他的地盤?他魏單還要搶占官家領土不成?”向后招手,高喝:“來人!將米袋搬到那里去,就那,這婢子腳邊。”
幾個粗壯大漢領命過來,擋住半片光亮,平婉欲要后退,其中一個大汗卻直接用力搡推,平婉猝不及防,趔趄退后,肩側遽然阻了力道,她依順著終是穩住腳步。
身后氣息陌生,平婉瞬時側轉撤身揖謝:“多謝。”
她甚至沒有抬眼看一眼是男是女、是誰相助,僅低著腰,頸子半垂。
高繼壤方要開口,空氣中冷冷橫插一道。
“劉公子好大口氣。”
聲音一入耳郭,劉恒面色迅速垮下幾分。
他是觀察了兩日才忍不住來挑釁的,不曾想最后一日魏單會過來,心中想法幾變,轉即又故作鎮靜,回身堆笑拱手:“魏相。”
魏單越過他,眼風皆不給一個,“本官的攤位分寸不讓,給你一刻鐘立即離開這里。”
劉恒笑意僵住,白了臉,他舔下嘴皮子,“魏相——”
“若有問題,讓你父親親自登門來找我。”
劉恒是當朝官家弟弟吳王的庶子,本就算不得當寵,且吳王近來有拉攏魏單之意,加上他今日行事本就是自己一頭熱,在這檔口,他可沒有這個膽子向他爹叫屈。
一句話堵住他的嘴,劉恒不情不愿應聲,無聲嘟囔幾句什么,揚臂招著人搬運東西。
魏單腳尖轉動,目光從平婉身上淡淡掠過,定在靜站一側的高繼壤,“高公子也來體察民情?”
高繼壤恭恭敬敬又一禮,“想大致看一看災民狀況。”
想到方才魏單似有若無的視線,高繼壤頗擔心身邊姑娘,魏單什么性子,就怕一個好歹,思忖罷就道:“這位姑娘方才為粥攤與劉恒起了爭執,魏相或可嘉獎。”
平婉微訝,神色不變,稍稍側身面向他:“多謝公子,不過沖動行事罷了。”
高繼壤張嘴欲再言,不自覺向平婉走兩步,第二步將落下,突然聽得狗叫,側目卻見平安呲牙沖他。
他一頭霧水,不知怎么惹到它。
平婉不動聲色看向平安,平安略濁的黑眼睛掃過她,嗚嗚低了頭,退到魏單腳邊,仿佛受委屈似的。
“平安恐是把你和劉恒一伙了,小東西護主心切,高公子莫要放在心上。至于姑娘熱心,我自會獎賞。”
高繼壤放下心,“犬類衷心耳。”
魏單笑笑:“你家粥攤在哪里?”
“我跟你去看看。”
高繼壤難民深感莫名,同為朝廷官僚,宰執間不過表面客套,實際當是政敵,何況,何時見過魏單對他高家事上心?
然而面上不顯,溫和道:“就在前街,魏相若有興致,可隨我同去。”
“平安,你留下來盯著,我一會兒就回來。”
見魏單認真叮囑,高繼壤心下吃驚,看樣子是真要去了。
待二人離粥攤遠了有百步,平婉收回視線,蹲下身子。
“平安。”
只一聲,平安抬腿磕磕絆絆跑到她身邊搖尾狂蹭。
平婉眉目展笑,半抱著揉摸。
這廂,劉恒所在粥攤也已搬了七七八八,轉眼看到魏單身影走遠,禁不住啐聲嘀咕。
“裝什么裝?假惺惺的,也不知道粥里下了什么藥。”
聲音不大不小足以被平婉聽得清清楚楚。
她撫摸的手慢下來,懷里的平安扭過頭直勾勾盯著他,呲牙咧嘴,嘴里發出沉悶的警告。
從平婉手下走出來,蓄勢待發,忽張咧開嘴巴,悶出響亮的一聲“汪汪!”
駭得劉恒幾個激靈,攀躲在仆廝身后。
見到是那瘸腿的老狗,劉恒惱羞成怒,氣不打一出來,作勢踢幾腳,得來平安再次高高弓背,劉恒又迅速躲回去,不甘心地嚷:“切,也是,他也是乞丐出身,說不準是感同身受了……”
平婉沉了面色,緩緩站起身。
“呸,瘋狗,和你主子一個貨色!”
平安沖他前行幾步,“汪汪汪!”
“啊啊——快走快走——”
劉恒青白著臉,直接拉著小廝擋在身前落荒而逃。
頭上復有溫柔的力道,平安戒備攻擊的姿態消去,轉了轉身子。
“平安,真是好樣的。”
行至半道,魏單便折返回來,一通行徑令高繼壤摸不著頭腦又無可奈何,只得拱手拜別。
粥攤上已經重新開始施粥,平婉盛粥,平安就在她腳邊亂蹭。
相距百步遠,魏單看此場景不由駐足。
“大人!”
高揚的聲調,仿似不知魏單便是前幾日才屠了顧家滿門的奸佞,引得一眾難民側目。
要說他們也是心境復雜,多有揣測。一行是懼怕魏單,另一行在生死面前又容不得更多情緒,哪還有心思猜測這魏單抱得什么心思。不過近兩日施粥的多了,為求個心安大多跑去別家。
這會兒但聽她再道:“天寒,來一碗熱粥暖身子吧?”
眾人倒吸一口涼氣,心想小娘子不諳世事,如此莽撞善心泛濫,也不瞧瞧對象是何等人。
冬陽懸在中空,碧空如湛,魏單心間若揣了文火,亮堂堂、暖烘烘的,抬眼去瞧,他的婉婉溫婉靜和,盈盈帶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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