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醒夢
建寧七年。二月二十三。細雨如毫。
皇宮是座讓人透不過氣的城,烏云密布,隔雨絲簾幕、雕梁畫棟,紫金獸爐里飄出裊裊淡香。
席上二人對坐,魏單脊背挺直,渾身猶如拉滿繃緊的弓。
黃褐茶葉沉浮在白釉瓷杯,壺中茶水一倒便沖得打旋兒漂起來。
斟好了茶,官家卻沒了品飲興致。窗外雨聲淅瀝,令他的聲音均與之混合,消減了似有若無的君威龍顏。
“朕答應你。”
午夜時分,雨漸大,磅礴傾瀉。
魏單從皇宮趕回魏府正趕上雨勢最大的時候。油紙傘遮不住,雨點飛斜迸濺,盡數打濕了衣服。
皇宮的喧囂是虛假,魏府的死寂是真切。唯不顧一切的落雨聲砸碎明里暗中的灰暗。
魏單換了身干爽衣服,越過門檻不由于廊下失神駐足。
方才小廝來報,婉婉一刻鐘前醒了。
三日了。
狂風大作,風雨攪渾了浩渺天地,破壞的、發泄的,納入眼底全化作難以窺探的暗色。
風鼓吹衣袍,雨絲斜進來打在手上,涼意驚醒失神人,他搓了搓手指,快步穿廊去往西房。每來一次,心臟就要被那無形橫亙懸著的尖錐刺痛,一個又一個沉暗的血點無不向他昭示著他的罪孽和軟弱。
他痛恨自己的懦弱無能,不論是七年前,還是三年前抑或現在,他都沒能保護她。他從不敢停歇,一刻不停地追逐,總以為自己已經比以前強大,可以不必讓他的婉婉再受到受害,然而,現實卻潑他徹骨的冷水,嘲笑他的不自量力。
那日,朵朵扎眼的紅花簇開在青石巷道,霞光下血腥縈繞。
黑眸染上猩紅,慌亂和恐懼鋪天蓋地,魏單急勒馬,慣性沖勁使得背后傷疤寸寸撕裂。
此生他唯二珍惜的皆躺在血泊之中。
恨不得手刃,千刀萬剮不足以平息心頭悲愴。
魏單停了腳步,揉了揉青筋暴起的額角,他斂下視線,垂在身側的手死命捏著。
他,怯懦了。要如何面對她。
他仍記得三日前滿手鮮血的模樣,他甚至不知從何下手將他的婉婉抱起才不弄疼她。他記得平安看到他來仿若安心的最后眼神,那一闔眼使他紅了眼眶。
三日來,整宿整宿的噩夢纏繞著他。栽了桃李的院中,是平安和婉婉,還有個被霧氣繚繞遮住的看不清面目的扎著兩個小髻的娃娃。陽光灑在身上,他們笑得開懷,倏然,從天際破空一只黑煙聚就的手掌,金烏被蔽,那手壓在院中,夷為平地,滿目瘡痍,僅余從黑色指縫間溢出的紅色。
他抹了一把臉,將渾身散發的頹靡和寂寥壓回去。
門扉卻在此刻從里推開,讓他不及掩藏的情緒盡展現在平婉眼中。
魏單急慌慌偏開臉,挾著冷雨的風呼呼吹響門,他忙擁她入內。
闔了門,手指在她消瘦的肩側摩挲,他輕輕撫摸,將人摁進懷中。是要勒緊骨血的緊,下巴輕放在她的頭頂,出喉的聲音帶了啞。
“婉婉。”
她的面色毫無血色,雙手是冰涼的,輕輕環抱他的腰,一點一點收緊,平婉將臉頰放在他的胸膛。看不見的角度,悄悄濕潤了眼睫。
“阿單,我做了個夢……”
夢里在混沌黑暗的最后,是魏單自刎于她們的尸體前。她的阿單懷著悔恨,對自己的悔恨結束了生命。這不是平婉想看到的,絕不是。
即便醒來后面對的是重歸平坦的肚腹,想及此,心里就猶如綿密針戳,疼得她不得不停下來,緩了許久。此間,充斥在兩人耳郭的是呼吸,心跳,雨聲。
魏單不敢動彈,他屏息等著,唯怕一個動作就控制不住幾近逼入陡崖的自己。
細膊動了動收緊又松開,平婉拉開兩人距離,抬起右手,泛白的指尖放在魏單心口處的硬實,她仰臉看他,看到他紅了的眼睛,她的聲音很低,尾音輕輕,像羽毛掃在他的心尖,“夢里我下了地獄,轉了好久,見到以前的我,以前的你,以前的平安,把我們經歷的都又經歷了一遍。阿單,我們都在那么努力活著。”
指尖隔著衣料點了點銅錢,她淺淺笑起來,歪頭注視著他,蒼白的面容上霎時似潤幾分,散亂的鬢發滑過手臂肌膚:“我們是從死人堆里出來的,縱然身在深淵泥淖,最困難的時候,我們也沒有放棄……死亡沒什么怕的,但你曉得我,若是惹我不高興,那你就不要來找我。”
自從皇宮出來后,命運是兩分的,他們努力著期盼著多握一點系著命運的線。將所有推至三年前那個雨夜,掙干凈的小錢,拿八品官的俸祿,花著存著,都在盼望著真正屬于他們的生活的到來。或許自欺欺人,但卻是他們對生活懷抱的最大希望。
魏單如何不懂,喉間艱澀,吐不出半個字,心口酸脹,痛意延綿,他將瘦削的人兒箍進懷中,身軀輕微抖顫。
“婉婉,沒了,都沒了……”
聲線顫抖。
平婉眼眶一酸,熱淚凝聚,她鼻翼翕動,眨著眼忍著淚。
兩顆心在暗夜中滴著血,凍成血痂,冷的,太冷了,這個雨夜似要冷入骨髓。
一滴一滴熱淚灼著她的皮膚。她張唇,話語終是歸于無聲,只更擁緊了。
阿單,別哭。
不是你的錯。
回到東水巷是二月二十五。晴空萬里。
陳家緊閉門扉。
陳家一事是魏單告訴的平婉,她聽罷沉默幾息,小產加上悲痛難抑,原是要多在魏府休息幾日,然得知陳家要搬家,她是要回來一趟的。
陳有富似乎出去了,張素荷要去置辦些東西,出門也變得輕手輕腳,回身從外面將門鎖上,若非平婉時刻留意動靜也是注意不到的。
她斂下眼睫,終究沒有和張素荷見面。
馬車是在巳時三刻離開的。張素荷抱著小石頭上馬車,開始行駛時到底沒有忍耐住,推開窗子望了眼住了一年的家,視線偏移,便看到那棵桃樹,那個隔壁的院子。張素荷眼里神情復雜,她幽幽哀嘆一聲,闔上了窗子。
張素荷整個人頹在車椅上,“我讓你送的東西送到了嗎?”
平婉住進了魏府,已然無聲宣告著二人之間的關系。張素荷夜里失眠一宿,今早還是讓陳有富帶了個小包裹去魏府。魏府是何等煊赫,連經過都不由放輕腳步,不知能不能送到平婉手中,也不知道魏府的平婉看不看得上。
張素荷越想越頭疼,近些時日她實在煎熬,心里難安啊。
“到了,說是會送到平婉手中。”
張素荷嗯了聲,蹙著眉閉上眼。
“娘,我想吃糖葫蘆。”
“不吃。”
小石頭伸手去拽張素荷懷里的藍布包裹,“不要,我想吃糖葫蘆。”
張素荷睜開眼,不耐喊:“吃什么,沒有糖葫蘆!”
小石頭被吼得一怔,他撅起嘴,勾了勾包裹系帶,小聲道:“這里有。”
聞言,張素荷狠狠愣。
須臾后,她快速解開系帶,揭開藍布翻找包裹,而后手指微頓,停在角落里那被包得完整的糖葫蘆。
張素荷猛地抬頭,手掌摁在石頭的肩上,“石頭,這是哪里來的?”
“平姨給的。”小石頭抽出一根舔了舔,不忘補全了過程,“娘出去的時候,平姨從門縫里塞給我的。”
少了一根糖葫蘆,里面露出個布料角,張素荷纏手撥開糖葫蘆,拿出來卻是鯉魚戲水的繡案,用的她教的方式,是出事前二人一起做針線活的那幅。
張素荷捂住臉,偷偷抹了抹眼角,堵在心間的石頭消碎了。她坐正了身子,掏出根糖葫蘆,又遞給陳有富一根,兀自咬了一口,酸酸甜甜在嘴里暈開。
好吃的。很好吃。
東水巷。魏單在得到陳有富送來的包裹后便立時拿了過來。
平婉手里拿著張紙,紙上字跡不甚好看,但一筆一畫看得出格外用心,上面是藥方,小產后養身的藥方,以及紙后一條條羅列的數十條大大小小的注意事項。還有一小袋沾著露珠的新鮮草藥,陽光折射下,水珠閃著絢爛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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