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且放聲
臨溪草廬內,王姒之今天換了件青色長裙,及腰青絲束成低馬尾,愈發溫柔似水。
她懷捧白貓,在床榻前輕輕坐下,仔細凝望熟睡女子片刻,悄悄坐回桌旁。
女人的直覺給她一種近乎準確的感受,如今這個重傷臥床的女人,不會是那溫聲軟語的嬌柔性子。
反觀他口中名叫“秋荔”的丫鬟,總是一副怯怯弱弱的姿態,性子有些太柔,雖然小家碧玉,但終究缺乏了些雍容大氣。
女子溫柔自然是好事,可若遇什么事都始終如此,順人心意,那便不叫溫柔,而是怯懦。相夫教子,賢妻良母,做男人的溫柔鄉,前提是他應該乖乖的。要是他玩物喪志,在外面捅出什么幺蛾子,或是今個兒和她眉來眼去,明個兒又摸摸哪位女子的溫潤玉手,那還做什么溫柔鄉?這若不狠狠打他一頓,豈不是成了受氣包?
他好時,那便柔情似水,溫順得像只小貓,好好愛他黏他,讓他感受繾綣泛濫的愛意。
他不好時,那便在他脖子上狠狠咬滿傷口,若是還不解氣,干脆將他吃掉好了。
怔怔出神的王姒之,并未注意到有人正在窗前窺探自己。
草廬外,瑰流悄悄退回去,看見欲說話的桃枝,狠狠瞪了一眼,壓低聲音道:“不許挑釁,聽見沒有?”
桃枝有些不服氣,哼了一聲,賭氣般將頭轉到另一邊。
瑰流感到一陣頭疼,上次這兩個女人在杏花鎮初見,就顯得劍拔弩張,暗藏硝煙。上次可以豪氣干云喊一句“全是我的,別爭了。”,可現在再敢說一句試試?自家姒之已經不是之前那個柔柔怯怯的小娘子。天下人誰不知道五百年前那位冷艷如毒的大隋皇后?有一件有關于她的駭人事跡,相傳她曾在帝王登基之日,當著萬官之面,將一國之首輔剝心而食,血濺當場。即便后來皇帝將她軟禁后宮一輩子,但有關那雙鮮紅眼眸的事,早已傳遍天下。
至于她謀殺親夫,導致大隋王朝滅國,正史早有蓋棺定論,是板上釘釘的事實。
所以瑰流,當下很憂郁啊。
女人針鋒相對時,最為可怕。那種直來直去的還好,可像王姒之和桃枝這種笑里藏刀的口腹蜜餞,最終受累的還是在夾縫中生存的自己啊。
想到這里,他頹然嘆口氣,疲憊蹲在地上,想在進門前想出一個萬全之策,可腦袋空白一片,想不出一點辦法。
梵柯山不愧是福地,雖是冬日之景,可陽光燦爛,微風甚至有股春意的微醺。
瑰流的披散白發被風輕輕撩起,惆悵之人,愁不過白頭。
桃枝這時候像極了賭氣委屈的小女孩,尤其是當她猜出他那嘴唇已經被那個女人嘗過,內心始終有很大怨氣。于是她破天荒有些僭越,未等自家主子發話,便作勢要朝屋內走去。那倔強姿態,仿佛勢必要與屋內的那個女人爭個魚死網破。
看見這一幕,瑰流心都要跳出來了,既不能大聲喝住她,就只能眼睜睜看她朝屋內走去。
可不知為何,桃枝明明已經雙手提裙,接下來就要踏過門檻。她卻忽然轉頭看去,紅唇緊咬,那雙媚眸子既有委屈又有哀怨,就像是在看一名負心漢。她猶豫又猶豫,最終還是悄悄后退一步,委屈蹲在地上,然后竟然眼淚汪汪。
怕他生氣,怕他更喜歡那個女人,怕他會偏袒她,然后自己變成一個笑話。
所以她在提裙要邁入門檻的那刻,忽然變得極不自信。
在今日之前,她永遠都是有恃無恐,和任何女人爭風吃醋都沒有敗過。因為她知道自己始終是他的偏愛。
這個嫵媚入骨的女子,雖然全身都散發著芬芳馥郁的成熟韻味,可心思卻和懵懂女孩一般無二。以前有多么有恃無恐,現在就有多么難過。
而輕雪這邊,面無表情,只是靜靜站在瑰流身后。好像只要這個男人不發號施令,她就會一直這么站著。
瑰流站起身,心煩意亂,對輕雪擠出一個笑容,“你說,我應該怎么辦?”
清冷美人只是淡淡回答:“奴婢不知。”
瑰流一笑置之,看了眼桃枝,又看向她,“你太冰冷,桃枝太黏人,有時候真想把你倆糅雜成一個人。”
輕雪微微揚頭,“殿下是在怪奴婢?”
“沒有沒有。”
瑰流的腦袋搖的跟個撥浪鼓似的。
他轉過身去,笑容僵硬,這個小妮子,有時候簡直跟瑰清一模一樣!就這態度,哪里是丫鬟?若是外人看來,恐怕以為她才是主子,自己才是個畢恭畢敬的奴才!
草廬內,王姒之飲了杯茶,微笑不語,玉手輕輕撫去杯邊口脂,柔聲道:“進來呀,站外面做什么?我又不會吃人。”
嬌聲軟語,天籟之音,卻讓瑰流心神一顫。
原來王姒之早就發覺了門外站著的三個人,不過是想看一場熱鬧,看看自家男人平時都是怎樣的作風。一個掉在女人堆里的男人,又是地位尊貴的太子殿下,身邊美婢成群,既有這么大的福分,又怎能乖乖管住手腳,不去做那調笑揩油之事?
她王姒之本來不相信,并且已經做好詰難一番的準備。但方才,她將門外的一切看在眼里,有些小小的滿意。
尤其是看到他一臉心煩意亂,又在那位清冷侍女前吃了癟。
看來這眾星捧月的太子殿下,也不好當嘛。
草廬外,瑰流硬著頭皮,一步跨到屋里,擠出一個相當僵硬的笑容,都有些不會說話了,“那啥...,回來了...”
輕雪也踏過門檻,站在他身后,面無表情。
然后又是桃枝提裙而進,臉龐還帶著淚痕,眼眶哭的發紅,模樣相當惹人憐惜。
不過當她看見那名熟悉的捧貓女子,當即笑瞇起眼,踏前一步。那嫵媚妖艷的模樣,仿佛天生的尤物,若尋常女子,早就自慚形穢,不敢與之針鋒相對。
但她眼前的是個秀色可餐的大美人,位列美人評前十,真正意義上的傾國傾城。
王姒之瞇起狹長眸子,微笑不語,歪頭看她。
瑰流見狀,當即心寒一截。自家媳婦只有在生氣的時候,才會作出那歪頭微笑的甜美動作。
草廬里氣氛驟冷,猶如置身冰窖。
一旁的秋荔眨了眨水潤眸子。
床榻上的金梔不知何時醒了,微微偏頭,饒有興致。
輕雪依舊是面無表情。
本以為接下來會爆發兩個女人的曠世大戰,結果一個底氣不足但非常硬氣的白發男人踏出一大步,高大身影將二女隔開。
瑰流聲音陰冷,帶著些不容忤逆的意味,沉聲道:“適可為止吧。”
不得不說,這位帝王之相的年輕人,若是認真嚴肅起來,真有種威儀眾生的強大壓迫。
王姒之到底不是紅眸時的冷艷氣質,性子本就溫柔如水,于是低下頭撫摸雪球,不再針鋒相對。
桃枝也不再挑釁,退到瑰流身后。
一時間,草廬里靜悄悄的。
瑰流手心滿是汗,悄悄松了口氣,有種劫后余生的后怕。
這是鎮住了,若是鎮不住呢?恐怕自己掉層皮都是輕的了。
草廬本就很狹小,這會容納六個人,有些站不開腳。王姒之眼不見心不煩,干脆捧著雪球兒去溪邊了,看著她踏出門檻的背影,瑰流張了張嘴,沒能說出話來。
隨后問過了桃枝和輕雪一路以來的經歷,不出所料,吳家已經舉家逃亡大奉王朝,得知茶商白家的小姑娘也被作為了棋子,更知道山下客棧有兩位武評的頂尖高手,都是來殺自己的。
這個白發年輕人,沉默不語走出草廬,遙望沉沉暮色。
其實比起這些,他更在意的是霜花城的那場圍殺之局。
看見桃枝血肉模糊的十指,嗅到輕雪身上的血腥氣。
那位陰陽家巨擘在幕后千算萬算,百般謀劃,十幾年如一日,豈會疏忽一時留下紕漏?已然是籠中雀的必死之局。
但輕雪和桃枝的確逃了出來。
到底付出了多大的代價?
這個白發年輕人,蹲在地上,狠狠揉了揉臉,怔怔無神。
他當然不知道一劍將胸膛貫穿,胸前胸后皆是一攤鮮血,其余七劍刺入要害,那副慘絕人寰的畫面。
他當然不知道滿城皆敵,黑壓壓一片全是鐵甲重騎。
他也不會知道那雙紅袖添香的纖纖玉手,挑斷無數波的游弩攢射后,鮮血淋漓,骨肉剝離。
他一切都不知道。
因為萬分兇險,輕雪沒有說,桃枝也只是輕描淡寫,一帶而過。
可他就是沒來由感到心酸,感到心疼。
就像看到重傷臥床的金梔那樣。
他經常問自己,如果自己沒有死而復生,她們的生活是否能更好些?被娘親悉心養育,將來嫁個好人家,相夫教子,歲月靜好。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刀刃舔血,命懸一線。
如果自己沒有死而復生,吳家和莊家都會做那肱股之臣,死當謚“文正”,史篇也會為其撰寫那“君臣相宜”的千古美談。
如果自己沒有死而復生,那位茶商白家的小姑娘的生活會不會很美好?爹娘寵著,姨娘愛著,鐘鳴鼎食,快樂無憂。
而不像現在這樣,娘親重病,家破人亡。
如果自己沒有死而復生,沒有吸食國運福祚,生靈涂炭的亂世又豈會到來?
一人茍活,天下人遭殃。
所以這個白發年輕人,始終對整座天下有愧。
“寧可我負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負我?”
他自嘲一笑,緩緩站起身。
遙望朦朧山色,他低聲呢喃:“瑰清,我不會讓你背著我的尸體回家的。狐媚子,你也休想為我守墓。還有爹娘,我才是白發人吧?白發送黑發,沒有這樣的道理。”
滿庭芳從穴竅掠出,飛劍顫鳴。
白發年輕人喃喃自語,“慢,還是太慢了。”
砰然巨響過后,整座梵柯山,忽然有磅礴水汽炸開,萬鐘依次敲響,聲聲如炸雷。
一道道浩蕩紫氣橫貫天空,瘋狂流竄,尋找著那人的身影。
河流小澗沸騰如煮,靈氣翻涌。整座天地仿佛置身于虛無縹緲的云海,除了繚繞云霧,就只能聽聞到大雨聲。數千香客抬頭望天,仿佛置身仙境,寂靜無聲。
老住持心神激蕩,連忙掠至山頂天池,親眼看見那座百瓣金蓮開始片片凋零。
被天下譽為半步仙人的大奉國師,仰頭望著紫氣浩蕩的天空,喃喃自語:“不可能的,怎么會這樣。”
白茫茫霧氣間,有兩抹劍光直沖天際,還有一道殺力高出天外的仙劍出鞘,金光扶搖直上。
鈍刀淥水忽然炸鞘,青氣如龍,破開遮天蔽日的浩蕩紫氣后,天幕如裂帛。
數千香客心神搖曳,更加寂靜。
“似黃粱夢,辭丹鳳;明月共,漾孤蓬。官冗從,懷倥傯;落塵籠,簿書叢。鹖弁如云眾,供粗用,忽奇功。”
那個白發年輕人的聲音如洪鐘大鼎,響徹整座梵柯山,“人生不快意,我一刀斬之。”
且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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