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田莊(一)
因家里有事,唐斌走得極快,好在崔瀅原是騎了馬來,一主二婢,縱馬跟上。
來報訊的是個五十多歲的老漢,偷偷朝崔瀅望了幾眼,被海月察覺,鼓起眼睛狠狠一瞪,連忙轉過頭去,不敢多看。
穿過一片野竹林,視野豁然開朗。田畦井然,阡陌縱橫。
老漢指點,唐家在竹林盡頭,離村子最遠,圍著一道黃泥矮墻。門口杵著個褐衣小廝。
隔著十幾米遠,已能聽到婦人哭泣唾罵聲,也有男子呵斥聲,俱是粗言俚語,崔瀅也沒聽出具體事由。
唐斌已經跑到門口,小廝待要阻他,被他一胳膊揎開,沖了進去。
崔瀅叫住正打算躲到一邊去的老漢,從馬上微微俯下身子,客氣問道:“請問老人家,這是怎么回事?”
“這是周財主家的小公子來討債。去歲大旱,地里收成不好,村里許多人家借了周家的糧,繳租糊口。唐家田地最薄,借得略多了些。”
崔瀅手中馬鞭一指遠處圍觀人眾:“他們也借了?周家也去他們家,這樣子討債嗎?”
老漢咂咂嘴,壓低聲音:“借,是都借了。只是,別人家的都還了糧,獨唐家的,周家不肯要糧,非要他們家閨女抵債。”
海月呀了一聲:“這不是強搶民女嗎?”
城里有幾家公子哥兒最愛干這事,就連各府里的丫鬟下人都聽說了。不想來了鄉下莊子,竟也碰到同樣事體。
海月最是心熱,當即摩拳擦掌,對崔瀅道:“姑娘,咱們去看看。”
崔瀅又問老漢:“這位老人家,煩你指個路,這附近的里正在哪里?我想請他過來一趟。”
老漢聞言,嚇得退后一步,頭搖得似撥浪鼓:“不知姑娘是哪府上的千金?可是少知我們鄉下的世道。里正見了周大財主,得要老老實實叫一聲世伯。若指望他來主持公道,那是癡人說夢。”
崔瀅笑道:“老人家勿憂,里正見了我囊中印鑒,這一趟必是要來的。我并不要他與周家作對,不過欠他做個見證罷了。”
老漢半信半疑,指了遠處一座兩進兩出的青磚院子:“此地里正喚作周有祿,那便是他家。”
崔瀅解下腰間香囊,遞給山月,低聲囑咐兩句。
山月應了,忍不住勸了一句:“姑娘,萬事小心,別傷了自個兒,讓婢子們擔心。”
姑娘這個把月以來,行事多有古怪,山月自小跟她一處長大,卻也諸多地方看不明白,不得不多這一句嘴。看崔瀅微笑點頭,方才策馬而去。
崔瀅又問了老漢幾個問題,待一一問清,便勒馬朝唐家行去。
海月連忙跟上,手中捏緊馬鞭,想起說書人口中那些俠女,既是興奮,又是緊張。
“你們是什么人?”門口的小廝開口喝問,口氣倒不算十分無禮。
國朝馬政疲弊,除邊疆外,少見良馬。尋常鄉間百姓,日常所見,無非毛驢騾子。
眼前這兩匹馬兒,毛皮順滑,骨架高大,一眼即知是良種,可知絕非普通人家的姑娘。
崔瀅不與他多言,舉手就是一鞭下去,趁小廝抱頭躲避,俯身策馬,進了院子。
院中熱鬧得緊。一個四十多歲的婦人躺地上哭鬧,聲嘶力竭地喊:“周家打死人了,痛煞我也,過不得今夜,明日抬了我的尸首,去周家門上討要公道去……”也不知是哪里受傷,地上撒了幾顆珠子血,滿頭滿臉俱是鼻涕眼淚。
旁有一個頭發半百、身材矮小的男人也跟著哭嚷:“渾家你哪里不舒服,我去找大夫……”
“找什么大夫?”婦人氣得一口痰唾到他臉上,“找根繩子來勒死我才是正經。周家的要我命,你也是個孬種,自家囡囡要被人搶去糟蹋,連個屁也聽不到你放……”
“娘,娘,你到底怎么樣了?”一個年方十五六,梳兩條粗粗麻花辮子的女孩著急詢問。她穿著粗布青衣,面頰紅潤,一雙葡萄樣的眼睛包著淚水。
對面三四個小廝圍著一個二十出頭的錦衣男子,那男子面色發白,倒三角眼睛,塌鼻子,眼窩上淤青一大塊,正一只手扇著,嘶嘶地跳腳叫痛。
唐斌手捏拳頭,站在雙方中間。他人長得比那周少爺還高大,又自小干活熬出的筋骨,這么一站,居然有些氣宇軒昂的氣概。
“你們圍著我干什么?都給我上去,把那姓唐的小子給我打死,誰敢下死力,回去少爺把嬌蕊賞他。”
嬌蕊多半是周家有名的俏丫頭,幾個小廝聞言,頓時發一聲吼,各個舍了那周少爺,揎拳攘臂,嗷嗷朝唐斌撲去。
白馬長嘶一聲,引起注意。
周家少爺一眼瞧過去,見門口一個二八少女,騎在高高白馬上,云鬢雪膚,風姿高華,眉眼身姿,是他從未見過的清耀絕艷。
眼珠子都快從烏黑眼眶中掉出來,一手指著她,癡呆問道:“你……你是哪里來的仙女?”
幾個圍毆唐斌的小廝聽到聲音,住手回頭,還沒看清來人,已挨了劈頭蓋臉兩鞭子,頭臉處火辣辣地痛,頓時哇哇大叫。
唐斌趁機反擊,一拳打倒另一個小廝。
海月出手慢了,沒趕上機會,氣得朝三個小廝頭上找補了幾鞭子,被其中一個小廝反手抓住鞭子一扯,差點落下馬來。
幸虧唐斌發覺,上前一腳踹翻,那小廝吃痛松手。
海月在馬上身形晃了一晃,方才穩住,這才有些后怕,連忙收了鞭子,緊緊守在姑娘身邊,心中不由得嘀咕:“姑娘恁地膽大,也不怕被人扯下馬去?我還得好好跟姑娘學學膽氣才行。”
她哪里知道?崔瀅見到這幾人將唐斌圍起來,拳打腳踢的時候,心中逆鱗被狠狠觸動,早紅了眼睛,沖上去的時候壓根兒沒有考慮過后果,倒不是單純的膽兒肥。
小廝們不知她什么來路,又沒聽到主家吩咐,一時不知如何行止,退后半步,讓出通道。
崔瀅下了馬,朝唐斌走過去,伸出左手,微笑道:“你家有干凈布頭嗎?”
這話說得甚是無理。
唐斌趕回家,見了家里一團亂麻,又憂心妹子養娘,早已忘了這一遭。
沒想到這位神仙樣的姑娘竟然追來,開口居然還是這句問話。不由得一怔,腦海里莫名飛過一句話:“莫非這姑娘腦子有毛病?”
正好他妹子唐梅扶了娘親起身過來。唐母心性最活泛,見了崔瀅的做派,忙出聲兜攬:“哎呀呀,這么嫩白的小手,這是怎么受的傷?囡囡,拿你剛晾干的絹子來,給這位姑娘好好包扎。”
周家幾人被冷落在一邊,面面相覷。
周少爺一雙色咪咪三角眼粘在崔瀅身上,也不覺得臉上疼了,干咳一聲,也擠上前去獻殷勤:“這位姑娘,我家離這里不遠,傷藥大夫,家里一概都備著,齊全得很,不如隨我家去……”
周遭一片亂哄哄,崔瀅并不理會,任由唐梅給自己包扎,抬頭對唐斌道:“我剛才恍惚聽見,你們家欠了他家的債?”
周少爺忙接口:“正是,正是。姑娘聽的一點不錯,這家人去年借了我家三斗糧,說好了今年拿人抵債……”
唐母就要張嘴反駁,見崔瀅目光只看定唐斌,腦瓜子一轉,立地閉上。
唐斌沉聲反駁:“周應清,你不要信口開河。我家明明應承,當年借三斗糧,來年秋收,還六斗糧。上月我和妹子推了車去你家還貸,你家卻臨時反口,要我妹子抵債。自古借錢還錢,借糧還糧。我家并沒惡意拖欠,你硬要我妹子,天下哪有這樣的道理?你若有膽,說出去,讓鄉親們評評理,看大家如何評議。家家都有姐妹,豈能由得你這般胡作非為?你就不怕你周家被人戳脊梁罵?”
崔瀅忍不住微笑。唐斌其實挺聰明,言語之間,不禁把來龍去脈交代清楚了,還特地拉了鄉親們來背書。
周家雖財雄勢大些,到底也不過是鄉里人家,世世代代在這里扎根。事情若是做絕,也要被人家背后罵的。
周應清哼一聲,從懷里掏出一紙麻黃文書,趾高氣揚道:“你嘴巴倒利,好在少爺早防著你們耍賴。文契手印俱在,怕你空口白牙不成?”
那紙上似寫了若干文字,唐斌不識字,不敢要來查看,只一口咬定:“胡說。借糧之時,若干鄉親都在場,無非在你家的借糧簿上摁個指印,哪有什么單獨文契?”
“你家嫌賣女兒的名聲不好聽,沒敢當著鄉親們的面,是隔天偷摸到我家來寫的。”周應清迎風揚一揚那紙,滿臉得意:“這手印難道還能造假?你若不信,便去縣衙里找文書師爺來瞧,看這手印是不是你那便宜老爹的。”
唐斌心頭一跳,霍然回頭。眾人都圍著那位不明來歷的尊貴姑娘,只有他養父縮著身子,躲在門前的干柴垛子里,恨不得把自己團成個鵪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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