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田莊(二)
唐母是彪悍人,眼見不對,也顧不得自己剛才還躺地上“命懸一線”,三兩步趕上去,一把拎著唐老漢后領,連拖帶拽,扯出柴垛,指甲掐著他脖子,高聲喝問:“你個殺千刀的賊囚攮,你說,那手印文契是怎么回事?”
唐老漢吃逼不過,渾身篩糠,扯了嗓子哭嚎:“周小弟,明明說好是賣地的田契,你哄我印了手,才告我說是賣囡囡的文書。你這樣黑心腸爛肚肺,也不怕你周家遭報應,斷子絕孫?”
周應清臉色一沉,“一派胡言。我那日見你一個人在墟上走動,嘴里嘀嘀咕咕,好意請你喝酒,你倒混賴我訛你,果然好人不能當。”
一邊抓了個小廝近前吩咐:“你去讓鄉親們都來聽聽看看,這事前因后果究竟如何,不要讓我周家無辜背個惡名。”
小廝一溜煙出去了。唐斌臉色漆黑,走去唐老漢面前,壓低聲音怒道:“爹,好端端的,你賣什么地?”
唐母摟了唐梅在懷里,母女倆哭了個昏天黑地,聽到唐斌的問話,一抹鼻涕眼淚,痛聲問道:“家里總共就幾畝半山腰的薄田,還是前些年我跟你累死累活才開出來的。你拿去賣了,我們一家老小又跟人做佃戶去?好容易在這村子里落了腳,定了心,你是糊涂蟲迷了你的心竅還是做人做昏懵了?有你這樣害自家孩子的,不如找塊茅廁自己撞死,省得給孩子添堵。”
唐家是三十多年前逃荒而來的外來戶,最初幾年,不過給大戶人家租田過活。好容易攢下點口糧,兩口子沒日沒夜地,去村人瞧不上眼的山坡荒地里開荒,活活脫了幾層皮,終于開得十畝薄田。
唐母身子虧空下來,一輩子只得了唐梅這個親生孩子,此后再無生養。
唐老漢蹲在地上,冷不丁左右開弓,抽了自己兩巴掌:“都怪我豬油蒙了心,腦子犯糊涂。我信了那道人的話,想著賣一畝田,好歹有幾兩銀子,可以送大郎去縣里的義學讀書。”
崔瀅本默默觀望,聽到“道人”二字,身子一晃,差點后退一步。海月忙扶了她,暗自猶疑,姑娘這臉色可有些不好。難道是傷口牽動?
唐斌也不禁怔住,拳頭捏緊,心中一時如火烤油煎。
唐母卻顧不得那許多,巴掌劈頭蓋臉落在唐老漢頭上,“我打死你個不長腦子的,一個過路瞎子說幾句風言浮語,你倒當成了金口玉言。這回說我們家大郎是文曲星下凡,命中該讀書中舉,你就聽風是雨,賣田賣地地張羅。下回要說我們家囡囡是鳳凰命,你是不是扯根棋子造反,替你閨女打天下啊?”
鄉下人說話沒個忌諱,此時屋外圍了一圈人,聽了這大逆不道的話也只是轟然一笑,并沒人當真。
唐斌上前,直挺挺跪下,低聲道:“阿娘息怒。阿爹雖犯糊涂,卻總是一番疼愛兒子的心思。請二老放心,兒子本是沒人要的孤兒,若不是兩位撿回來撫養長大,早已成了山間野鬼。今日兒子便拼了這條命,也不讓妹子去周家受苦。”
唐母一把要拉他起來,唐斌卻咬緊牙關,死死跪地,咚咚磕了三個響頭。
唐母拉他不動,又見唐梅撲到兄長身上,抱住唐斌脖子慟哭,一顆心灰下來,起先那股狠勁散了一半,眼淚撲簌簌流,“好孩子,你爹犯糊涂,你也跟著犯糊涂不成?如今已然成了這個樣子,你又能有什么法子?”
唐斌摸摸妹子的腦袋,硬下心腸,將她塞到唐母懷里,起身來到周應清面前,沉聲道:“周少爺,我家妹子年幼,不能替你家干活。我替我妹子去,做牛做馬,為奴為仆,絕無二話。”
周應清正抱著手看熱鬧,聽了唐斌這話,頓時不懷好意地訕笑:“你妹子能干的,你可干不了。我要你來做甚?難道你還能替少爺暖被窩腳?就算你愿意,我可也沒這個癖好。不過,瞧你這長相身段很是過得去,若是好這一口,少爺倒能替你介紹個好去處,保管里頭個個大爺都有真本事,讓你夜夜銷魂,絕無脫空。”
這話說得極是下流,他身周小廝,門口懶漢都嗬嗬笑出聲來。
唐斌低垂著頭,手指深深掐進掌心,一絲殷紅沿著指縫滲出。他一言不發,便似木頭一般站在周應清面前,任憑那些污言穢語如同剛出爐的磚石一般,帶著燙人的熱氣劈面砸來。
唐梅想要撲過來,卻被母親死死攔住,啊啊哭得渾身發抖,嘶吼著叫:“哥哥,你回來。讓我去……”
“周少爺要怎么才肯放過我妹子?”唐斌眉心突突直跳,聲音卻仍如方才一樣沉穩,就好似沒聽到這一切周遭聲響似的。
周應清捏著下巴,對他這反應倒有了幾分興趣,“說實話,你妹子也不是什么天香國色,我也不是非她不可。”
眼珠子滴溜溜一轉,想起剛才唐斌揍在臉上那一拳,心頭惡念橫生,啪一下撩開衣擺,蹲了個馬步,笑嘻嘻道:“你若肯一邊學著狗叫,一邊從小爺□□鉆上十個來回,哄得小爺高興了,說不定就肯拿你來換你那妹子……”
“啪——”
話還沒說完,一鞭子落在周應清臉上,立時皮開肉綻,形成一條鮮紅血線。周應清一時沒反應過來,嘴巴大張著,兀自發愣,另一鞭又呼嘯而至,落在臉上,正與剛才一鞭交叉對稱,十分勻稱。
小廝撲上來,拉著周應清滾到地上去,崔瀅猶不解恨,咬著牙,疾步追上去,幾鞭子狠狠落在周應清背上,頓時錦衣破裂,皮膚紅腫。
周應清一邊翻滾,一邊殺豬般慘叫起來。這幾鞭子與崔瀅剛進來時不同,每一下都帶著凜冽殺意,力透鞭身。
另幾個小廝見勢頭不對,沖上來想要抱住崔瀅,奪下她手上長鞭。海月大驚,立即揮鞭子迎上去。
唐斌見她主仆二人要吃虧,顧不得許多,握住崔瀅再次揮起的鞭子,用力一帶,拖著崔瀅踉蹌后退。小廝見她們退下,也不追趕,忙返身查看周應清傷勢,一面扯了衣襟來捂他臉上。
就在這時,門口傳來一陣喧嚷。山月帶著個三十多歲的矮壯男人匆匆走入。
一名小廝見了,歡天喜地迎上去,“周里長,你來了,可要為我們少爺做主啊,這不知哪里來的瘋婆娘,一言不合就拿鞭子抽人,就算她是哪家官府小姐,也沒有這樣不講王法的……”
話還沒說完,就見里正走到那“瘋婆娘”面前,雙膝跪下,俯首于地:“小的本地里正周有祿,見過郡主。”
郡主?
這兩個字活似塊巨石,落在地上,砰然砸出一個巨型空洞。一時間院內沒人說話,沒人動彈,就連本在痛嚎的周應清,在小廝附耳告知之后,都停了叫聲,張口結舌地呆望著崔瀅。
院門口的看客離得較遠,沒聽清里正說的什么,見他突然行了跪拜大禮,頓時也被震懾,人人屏息,盯著院中這個姿容絕代的女子。
崔瀅緩緩出口氣,按下胸中滔天怒火,長鞭一指周應清:“把你那張文契給我。”
周應清本不愿給,被她杏核般的美目一棱,嚇得一激靈,臉上的鞭痕似乎又火辣起來,連忙掏出文契,遞給快步走來的海月。
“唐老爹,你說他誑你賣地,是什么時候的事?”崔瀅略看了眼,便知這是此行老手寫就,文字上頭滴水不漏,要在字里行間找破綻,怕是沒戲。掉頭朝唐老漢問話,聲音溫和。
“本鄉逢三趕圩,這該是本月初三的事。”唐老漢不敢抬頭看她,弓著身子回答。
周應清忽然得意笑出來,扯動面皮,又疼得嘶一聲,一手捂住臉,一手指著那文契:“諸位鄉親,你們看那紙張,可是本月新寫的樣子?”——那紙在崔瀅手上,然遠遠也能看出,紙頁泛黃,渾不似新紙。
“可見唐老頭是信口瞎說,他家去年悄悄賣了女兒,如今又怕被鄉親們背后議論,故而百般抵賴,想要反悔,這才鬧出今日這場是非。”
唐斌眼見門口鄉人指指點點,頗有點頭認同的。心頭一沉,回頭一看唐老爹,他臉色灰敗,一雙皺皮干裂的手發著抖,抱著腦袋,喃喃低語:“是本月初三,是本月初三,怎么會?”
唐斌伸手扶住養父肩頭,沉聲道:“阿爹,我信你,這姓周的定是做了手腳。”年輕男子的聲音沉穩有力,讓唐老漢一顆惶惑混亂的心稍稍尋著點著落。
崔瀅望了他一眼,舉起手里文契,在斜陽余暉下揚了揚,高聲道:“不錯,這紙看去不似新紙,若說是上月寫就,迥乎不像。”
這句話一說出,周應清得意至極,鄉人開始起哄,唐梅在母親懷里,此前幾次情緒激動,此時再也忍不住,兩眼一翻,暈厥過去。
唐斌握住養父的手,不讓他倒下,一雙眼睛緊緊盯著崔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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