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田莊(三)
崔瀅等鄉(xiāng)人嘈雜聲漸落,嘴角噙一絲冷笑,復又說道:“不過也不是一年前寫的。若按這紙張泛黃的程度,當是寫于三十年前。周家公子居然有通天曉地之能,三十年前,自己還沒出生,便能料定唐家會生出這么個閨女來。特特地立下字據(jù),以便到時謀奪。”
周家那小廝辦事十分得力,招來許多鄉(xiāng)人。
不僅唐家門口擠了一圈人,就連周圍矮墻上,也探出不少腦袋,擠擠攘攘,想是在腳底墊了石頭,朝里張望。聽到崔瀅這番話,頓時響起一片笑聲。
周有清紫漲了臉,梗著脖子,嚷道:“一派胡言!這明明是去年寫的,我家下人不當心,放到屋后淋了雨,吹著些風,曬了些日頭,成了這般模樣。你空口瞎吣,誰會信你?”
崔瀅噗嗤一笑,她容色本就生得妍艷絕倫,這一笑便如春風吹開百花,色濃采耀。
周有清正緊張等她發(fā)言,也不禁給她笑得骨頭一軟。唐斌垂下眼眸,不敢多看。
笑過了,崔瀅方一掠發(fā)鬢,好整以暇說道:“你倒老實,這就原原本本把作假手法一一招來了。我原還想著請城里玉園齋的秦掌柜來掌掌眼,如今看來竟是不必了。周有清,教你作假的人,必定告訴過你,這紙需淋雨才行,對不對?”
這話問得似乎漫不經(jīng)心,也不等周有清回答,又接著往下說了:“可這大半個月來,天清氣朗,不見半點雨水,你想必急了?多半心想,雨水也是水,既是天公不作美,何不如一盆水浸濕,也是一樣的。”
周有清嘴巴大張,差點驚跳起來。這女子輕描淡寫幾句話,竟似是開了天眼,將他心里想的,手頭做的,說得分毫不差。不由得有些害怕,這郡主到底哪兒冒出來的,竟有著神通似的?
崔瀅壓根兒不理他的反應,自顧自說道:“可惜你是個一知半解的草包。淋雨這一步,講究的是淋灑之際,有先有后,有厚有薄,有粗有淺,制成之后,這紙方有凹凸的質(zhì)感。你這草包一徑打濕,難怪制出來平展展,死板板,半點不得做舊的精髓。”
一雙美目看似不經(jīng)意流轉(zhuǎn),眼角余光卻緊緊盯著周有清面部,見他肌肉抖動,似是要回過神來。
不容他反駁,又如連珠炮似,繼續(xù)說道:“還有,你連風干曝曬這兩步也偷懶,直接拿去火上烤了,半柱香不到,做出這干巴巴草紙一張,別說寫字,便連擦手,都要嫌它粗礪咯手。周有清,你這草包又蠢又懶,性子還急,半點等不得,你但凡不要用蠟燭,就用那紙捻子慢慢地熏烤,也不至于烤得這般焦脆。”
“你胡說,我明明燒的燈芯草……”話說到一半,周有清立即反應過來,恨不得把自己舌頭咬斷,卻已晚了。
對面唐家人,周圍看熱鬧的鄉(xiāng)鄰,甚至面前那垂手站著的里正,個個都拿看白癡的眼神望著他。墻頭哄笑聲開始還只是零星一兩聲,后來越來越大,最后眾人都指著他,笑得前仰后合。
周有清這時候也不覺得臉上疼了,只覺得燒得厲害,心里頭卻極不服氣。恨不得朝眾人吼一聲:換你們站在這女人面前,你們比小爺還不如。
他一開始本也是防著的,誰知后來不知怎的,就被她言語繞了進去。
崔瀅輕吁一口氣,轉(zhuǎn)頭看著唐斌,微笑道:“唐公子,既是周有清已承認造假,這紙文書留下無益,我替你毀了吧。”
手心一捏一搓,那紙化成黃色碎片,飄落于地。
又轉(zhuǎn)頭看向周有祿:“請問里正,似這般捏造文契,掠人女子,該當何罪?”
“這個,”里正被她點名問到,不敢不答,硬著頭皮回道,“回郡主,小的只收些錢糧,委實不熟刑名,不敢胡編亂答,欺哄郡主。”
崔瀅也不勉強,點頭道:“里正要忙著課置農(nóng)桑,催納賦稅,想是極忙,倒也難怪。我倒是聽說一起城里的案子,有人涂改文契,騙人田產(chǎn),被官府查知,田產(chǎn)物歸原主,造假者另判了滿徒。”
當朝徒刑乃是徙罪徒于數(shù)百里外之州縣,罰作苦工一二年不等,至多以三年為限。徒三年即為滿徒。
周有清臉色一下子變得慘白,襯著兩道紅紅的血痕,煞是好看。
唐斌目光閃動,猜到她的意思,回頭望著唐老漢,故意說道:“阿爹,咱們這就上縣衙,找縣老爺為我們主持公道去。”
若是平日,唐斌便要去告官,周有清也自夷然不懼。他大姐夫就是縣老爺?shù)淖蟊塾野颍瑢こ<毷拢睦锔娴玫顾?
但如今唐家有這個來路不明的郡主撐腰,自己方才又當眾滑口認了作假,這一狀下去,只怕自家不死也要脫層皮。
他雖是草包,利害關(guān)系卻也是認得的。只得放軟了身段,上前與唐家人好生商討。又是賠罪又是許諾,去年的舊債自是一筆勾銷,又許出五兩銀子為唐家妹妹壓驚,唐母方才松口。
唐母與周家討價還價時,唐斌去到崔瀅身前,便要學里正的樣子跪下行禮,被崔瀅側(cè)身避開,出聲阻住:“你不要拜我。”
唐斌聽她語聲低沉,不禁一怔,抬頭看去。
崔瀅一雙寶石般的美目光華變幻,似有無數(shù)暗河橫流。一旦觸及他的目光,卻又瞬間收攝,清朗明白地看著他,微笑道:“你來謝我?”
“正是。”唐斌點點頭,一臉鄭重,“郡主為草民一家人聲張正義,救我妹子于水火之中,恩情天高地厚。草民粉身碎骨,無以為報。”
崔瀅低了眼臉,滿臉悵惘,輕聲道:“你不用謝我。我不過一個將死之人,行得幾許善事,只當是為來世積德謀福罷了。”
將死之人?積德謀福?
別說唐斌一臉震驚,就連海月都差點跳起來。姑娘在說什么?怎么她一個字都聽不懂?
唐斌正要追問,門外忽然傳來一個悠然聲音:“怎么這里這么熱鬧?”
崔瀅打了一肚子腹稿的話被憋回去。霍然抬頭,目光直直瞪向門口。
一個輕衣緩帶的少年公子正從門口悠然走進,身后跟著兩個帶刀侍衛(wèi)。一雙桃花眼眼尾上挑,在院子里打了個轉(zhuǎn),最后落到崔瀅身上。
頓時笑得情切切:“原來郡主在此地,讓小弟一番好找。”
山月與海月已經(jīng)上前行禮:“婢子見過二公子。”
崔浩揮揮手,渾不在意,只是看著崔瀅笑:“郡主出門也不帶幾個侍衛(wèi),若是被鄉(xiāng)野匹夫沖撞了,回頭王爺和王妃不得大發(fā)雷霆之怒?”
他是庶弟,在受了敕封的崔瀅面前,向來尊稱一聲郡主。
崔瀅蹙眉:“你怎的來了?”見他目光往唐斌掃去,站起身來,看似迎他,卻也穩(wěn)穩(wěn)地將身后諸人遮了。
好在崔浩也只是掃了一眼,并無特別留意。目光重又落在她身上,回道:“郡主到莊上來了這一個多月,王妃想念得緊,特地命小弟來探望,看是否有哪里短缺。誰知今日小弟到了莊上,聽說郡主去山上觀覽秋色,一日未回。趕緊地尋來,生怕小地方的人有眼不識泰山,惹得郡主生氣。便事后亂棍打殺了,郡主氣壞的心情,卻也沒處找補去。”
這句話他是帶笑說的,一邊的周里正和周有清卻不禁抖了一抖,打心眼里冒寒氣。
崔瀅好容易找到唐斌,要說的話還剛剛吐露一半,被他這一攪,眼見暫時是沒法再進行了,不由得心中惱火。
面上卻絲毫不露,只笑著跟他周旋:“勞你記掛。我不過貪圖游玩,一時不覺,走得遠了些。”
崔浩唔了一聲,一雙眼帶笑不笑地掃過周有清等人,尤其在周有清紅紅白白的臉上停了一會兒,直到周有清縮到下人背后去,方笑著接口:“這么說來,這院子里頭,也沒什么人狗膽包天,敢惹郡主動怒了?小弟可是白擔了半日的心。”
唐梅瞧著這對姐弟對話,總覺得哪里怪怪的,心里暗道:富貴人家說話,都是這么云山霧罩,陰陽怪氣么?聽得人莫名其妙地就心里發(fā)緊。
回頭看看唐斌,深覺還是自家大哥親切。
唐斌微微皺眉。
那緩袍少年出現(xiàn)之后,“郡主”神色間便有了絲細不可查的變化,似是忽地帶了副畫工精細的瓷面具,美則美矣,卻再沒有之前的柔和。
然而,這是人家貴人姐弟之間的事,跟他一介平民,能有什么關(guān)系?
他回過頭,安撫地拍拍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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