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亂起(十)
尖哨子來得很快,果然是問田莊情形。聽唐梅加油添醋說完,沉默了下,忽然問,“唐小娘子,你有個兄長,也在田莊?”
唐斌正在替壓傷的大嬸換藥,聽到尖哨子的問話,手上頓了頓。
唐梅一眨不眨地盯著尖哨子那張蒼白得像凈雪的臉,唯恐一轉(zhuǎn)眼,就忍不住會向哥哥瞧去,叫他看出破綻。
“對,我有個哥哥,還留在田莊里。我爹娘被鄉(xiāng)里的大戶勾結(jié)官府害死了,只剩下我們兄妹兩個相依為命。你們要是去攻打田莊,能不能幫我找到他?”
尖哨子仔細(xì)看著她,她眼睛里掛著大大的淚珠子,要滴落未滴落。她眼睛本就大,被水光一襯,盈盈地惹眼。
尖哨子收回目光,看了唐斌一眼。
他背對著他,正小心地上著傷藥。手法嫻熟,力道均勻,手腕穩(wěn)定,一點也不發(fā)抖,顯然是平素做慣了細(xì)致活計。
“你兄長與那個東陽王府的郡主交情很好?”他又問。
“胡說。”唐梅忘了自己還掛著眼淚,聲音激憤,“我哥哥是被逼的。那郡主臉厚心黑,非要他替她擋什么惡煞。她是人,我哥哥就不是人?她怕煞氣,我哥哥難道就不怕?她死了,她的父母兄弟會傷心。我哥哥要是死了,就只有我一個人替他傷心。天下那么大,我就孤零零地,再也沒有一個親人了。”
眼淚水撲簌簌地滾下來,這次是真的。
尖哨子似乎被她言語打動,點點頭,聲音里有種刻骨的陰冷,“貴人們什么時候把我們窮人當(dāng)過人?把我們的命當(dāng)過命?”
他起身離開。唐梅追問:你們要去攻打田莊了嗎?
尖哨子回頭,冷冷看著她。
唐梅囁嚅,“我哥哥……你能不能答應(yīng)我,把我哥哥救出來?”
“只要是被欺壓的窮苦人,都是我們的兄弟姐妹。我們一定會把他救出來。”尖哨子頓了頓,緩緩說,“如果順利的話,今天晚上,也許你們就能團(tuán)聚了。”
他們下午要去攻打田莊。
尖哨子看著唐梅,嘴角一扯,浮起個冰涼微笑:“你就要見到你哥哥了,你不高興?”
唐梅從震驚中回過神來,連忙點頭:“我高興啊,高興傻了這都。多謝你們。”
尖哨子離開后,唐梅一把拉住唐斌,壓低聲音,惱怒地說,“哥哥不準(zhǔn)親自去報信。”
唐斌無奈:“人家說什么,你就信什么?萬一是他故意設(shè)計,叫我們?nèi)蠹傩拍兀俊?
“那你打算怎么做?”唐梅擰著眉頭,“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心里急得很,恨不得飛回你那郡主娘娘身邊。”
她忽然想起什么,眨眨眼,“要不,你還是聽了我的主意。我們投了劉公道。到時候把田莊打下來,郡主就不是郡主,你說不定就能心想事成。”
“住口!”
這聲音嚴(yán)厲得近乎猙獰。唐梅嚇了一跳,傷腿差點從掛著的繩子上掉下來。
唐斌急促地深呼吸幾下,勉強按捺下胸口灼熱的怒火。濃黑眼眸盯著唐梅:“小妹,一直以來,郡主收留我們,照顧我們,對我們有恩有義,她哪一點對你不起?你說這種話。你好好摸一摸自己的良心。”
唐梅倔強地咬著唇,也壓低聲音,毫不示弱地瞪著他:“她是郡主,她所謂的恩義只不過就是她抬抬手,摸摸小貓小狗那么簡單。她穿的那些衣服,她吃的那些東西,哪樣不是田莊里的窮苦人家供養(yǎng)的?她日日享用我們窮人的供奉,回頭指尖漏一點好處下來,我們就得感恩戴德?哥哥,你不要因為喜歡郡主,就甘愿做個狗腿子,上趕著替他們富貴人家賣命!”
兄妹倆雞同鴨講,不歡而散。
唐斌沉著臉出門,找常大夫商量。正好劉公道那里需要人送傷藥過去,唐斌把藥盒子拎了,徑直出了醫(yī)館。
劉公道打下縣城,自己住進(jìn)衙門,也不拘著眾兄弟,人人都能進(jìn)去逛大街。
唐斌提著藥盒,穿著醫(yī)館學(xué)徒的衣服,進(jìn)了縣衙。
上次報官時,他來過一回,知道大體位置。從八字大門進(jìn)去,又是一道儀門。儀門與正堂之間,立著亭子,上書匾額“戒石亭”,里頭擺了一人高的大石頭。
那上頭勒刻著字跡。以前他不認(rèn)字,看見了也做沒看見。如今便能認(rèn)出來。向外的一面寫著三個字“公生明”,向內(nèi)的一面又寫著十六個字,“爾俸爾祿,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難欺。”
他想,這話跟唐梅方才的氣話,倒有些相通的地方。只是,官老爺日日對著這樣的教誨,卻仍舊虐凌小民,令得大家都沒有活路。可見這石頭什么的,警語什么的,都是假的,沒用。
戒石亭兩側(cè)各有三間廂房,本是堆放水火棍、枷板、腳鐐等雜物的地方。從賊的人,多半都被這些物事坑害過,自然恨之入骨,扔到院子里,一把火燒了。
如今廂房里頭關(guān)著的,全是官吏和大戶人家的家眷。她們的夫君父親如今正在城頭的大鍋里烹煮,她們自身卻也成了這些以前從不曾正眼瞧過的窮漢的魚肉。
唐斌從滿院子排隊等候的人群里擠過去,一路聽到女子凄慘的哭聲,尖叫聲,男人們放肆的笑聲,哄鬧聲。想到小妹,想到郡主,心里一陣陣茫然,一陣陣作疼。
七八個人圍坐在公堂上烤火。烤火的材料便是原先掛在頭頂?shù)呢翌~,燒得只剩下“高懸”兩個字。筆架、醒木、簽筒等堆在腳邊,時不時有人拈出一根竹簽,看一會兒,罵罵咧咧地呸一聲,再扔進(jìn)火堆,似乎覺得,如此就能去除簽子上頭的官府晦氣。
尖哨子也在里面。別人都伸手在火堆上反復(fù)烤著,只有他不怕冷似的,懷里抱著那把通體漆黑的墨弓,拿一塊巴掌大的黃蠟,慢慢擦拭弓弦。
看到唐斌進(jìn)來,他只是抬抬眼,隨即低下頭,繼續(xù)干自己的事。
劉公道是個四十多歲的瘦削男人,額頭刺著強盜二字,墨紋極淡,顯是多年前刺上,后來沒有補針。大冬月的天氣,他坦著上臂,露出肩頭的箭傷,讓唐斌給他上藥。
“來報信的兄弟說,官兵已經(jīng)到達(dá)五十里外的金口鄉(xiāng)。”劉公道似是完全感覺不到傷口的疼痛,聲音沙啞平緩,“他們今晚在金口鄉(xiāng)休整,明日便會攻城。”
有個刀疤漢子嗤笑一聲:“老規(guī)矩了。”
眾人都哈哈笑起來。唐斌低著頭,心中疑惑。這是笑什么?
尖哨子的冷淡聲音響起:“這是在給咱們逃跑的時間,免得大家不小心,打了照面。他們要是一個順手,把我們?nèi)冀藴缌耍M不是很對不起諸多同僚袍澤?他們又憑什么跟朝廷獅子大開口,索要一筆又一筆軍餉銀兩?”
刀疤漢子笑道:“剛開始俺們不懂,聽到官兵來了,自以為死到臨頭,嚇得老子趴在女人身上,愣是硬不起來,連斷頭飯都沒吞個囫圇。如今都第幾遭了?慣熟的套路,還用你尖哨子來巴巴地解釋?”
尖哨子便不再說話。唐斌心中一凜,他在解釋給我聽。
正驚疑不定,劉公道又說,“昌縣怕是守不住了。我的意思,兄弟們上回被王府梟首示眾的仇不能不報。不如兵分兩路,一路坐船,從田莊殺過去,翻過山頭,與走陸路的兄弟會合。聽說不遠(yuǎn)處有個吳縣,那里的縣令是個怕死的軟蛋,咱們就往吳縣去。”
“我問過田莊里來的那個丫頭,她說田莊里有兩百多個帶刀侍衛(wèi),另有好幾千壯丁。”尖哨子說,“水路和陸路我們都試過了,沒有討到好。若是今日再去,倉促間未必便能攻下。”
刀疤臉漢子嚷嚷:“尖哨子,照你的意思,你是害怕了?不想替兄弟們報仇了?”
劉公道喝了一聲,“都是自家兄弟,說什么混話?這里做主的是尖哨子還是你王疤子?”
王疤子咧嘴一笑:“自然是你劉公道。咱聽你的,你說打我們就打。”他舔舔嘴唇,裝作無意地說,“聽說那里頭有許多王府里來的女人,個個生得比怡春院的頭牌還要俊俏。王府的女人吶,咱要是試過那么一回,死也甘心。”
左邊有人拍拍他肩膀:“疤子,上回你在那知縣夫人身上,也是這個說法。算上這回,你該死上有七八回了吧?”
眾人哄堂大笑。劉公道見唐斌上好藥,穿上皮襖:“既然大家都有替兄弟復(fù)仇的心,那便再試上一試。”
尖哨子的聲音在一片怪腔怪調(diào)的笑聲中顯得格格不入:“咱們來這里的時候,有五萬余人,這幾日下來,又裹挾了城里城外數(shù)千人。城里的糧食已經(jīng)被我們吃空。那丫頭說,王府田莊的糧食也開始短缺。”
笑聲慢慢停下來。劉公道說:“莊子里幾千人,糧食卻沒多少。這樁生意,有點不劃算。”
他看看王疤子,這個剛才還笑得最大聲的魁梧男人不吭聲了。
王疤子性情暴烈,加入義軍后,迅速聚攏一大波好勇斗狠的兇徒。劉公道和尖哨子的勢力無形中被削弱許多,許多事情上,不得不顧忌他的看法。
王疤子既然不再有異議,這事就算定下來。
唐斌已經(jīng)聽到自己想聽的,收拾好東西,迅速離開。
流匪要走,必然要挾裹城里的百姓。常大夫和唐梅不能再留,必須想辦法把他們送出去。這回,無論唐梅說什么,都不能再由著她的性子了。
走到戒石亭的時候,忽有所感,驀然回頭。
大堂的門柱下,站著一個黑漆漆的人影。
在女人的慘叫,男人的狂歡中,他蒼白冷寂,像個幽靈。
他見唐斌轉(zhuǎn)頭看他,依舊直直地站在那里,并不回避。
他的眼睛直勾勾地,帶著神秘隱微的嘲笑:我知道你是誰,你想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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