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亂起(十一)
官兵明日攻城的消息很快傳開——流匪起事倉促,本也沒什么保密的意識和能力。
唐斌還沒走回醫館,街道兩旁,已經開始出現連成片的火光。
撤退開始了——騷亂也開始了。
流匪一邊縱火焚燒,一邊驅趕著來不及逃出城的街坊市民。
街上擠滿人,跌跌撞撞的老人,站在街中嚎哭的孩童,有一個雙腿齊斷的老嫗,守著被燒成灰燼的屋舍,十指深深摳著地面,眼神空洞,嘴里喃喃詛咒戾罵著什么。
唐斌看見一個形色匆匆的襤褸男子,認出他昨日才去醫館包扎傷口。那人肋下夾著一個五六歲的女童,正拼命掙扎哭喊。
他叫出那人的名字,“黃五六”。他憤怒得聲音顫抖:“她只是個孩子,你把她搶走做什么?”
黃五六認出他來,老實巴交地回答:“她家的房子已經被燒了,她爹娘兄弟已經跟著義軍走了,她不走,留下來也是餓死。”
“她家的房子不是你放火燒的?”
男人看看手里點著的火把,“哦,是我燒的。”
這句話原本帶著點心虛,帶著做了錯事想要辯解的急切。然而他忽然頓了頓,四周的喧嘩與混亂讓他瞬間回憶起什么來。
他眼睛突然亮起來,原本久經勞作,滿布皺紋的臉扭曲著,表達出一種古怪的悲傷與亢奮:“我家房子也被燒了,我也是被他們擄來的。我回不去了,我不知道我的家鄉,我的家人在哪里。我再也找不到他們。他們憑什么就能好端端逃過去?還想過著和以前一樣的太平日子?憑什么?大家都該同我一樣,家破人亡。同我一樣,大家都該一樣。”
他嘴里喃喃念著,咬牙切齒,“你走開,你是大夫,我認識你,我不跟你為難,你讓開。我去燒了他們的屋子,我叫他們跟我一樣。”
唐斌劈手從他手里奪過女童,黃五六大叫一聲,想要撲上來撕打。他因為常年勞作而腰背佝僂,在唐斌高大身形下越發顯得矮小。他被唐斌一腳踢翻在地。哀嚎著滾兩圈,爬起來不敢再還手,拿著火把匆匆逃了。
唐斌抱著那女孩,女孩還沒明白過來,為什么從一個陌生男人手里到了另一個陌生男人手里。她仍舊在掙扎,仍舊在嚎哭。她趁唐斌不備,一口狠狠咬在他手臂上。
唐斌痛叫一聲,手臂下意識一松。那女孩滾落在地,馬上爬起來,尖叫著往前方狂奔而去。
她跑去的方向,正是流匪撤離的方向。可能那無數被挾裹著、如蝗蟲一般卷向下一座城池鄉村的人里,就有著她的父母,她的兄弟姐妹親人。
唐斌想要去追她,可她迅速被人流遮掩,如一滴水融入大海,再也看不到那小女孩的影子。
再說,就算他能救下這個女童,那又如何?他可能救下這滿街的老人、婦人、兒童,救下那些被燒了房子,無可奈何,痛苦著跟著流匪而去的無數的襤褸漢子?
他可能救下被關在房子里,日夜遭受淫辱的富家女子?救下那些被殺被煮的大戶官家?同樣救下那些被大戶官府欺壓的窮苦人?
他只是一個普普通通、沒什么見識的鄉下少年,卻在這滿城地獄般的火光里,生出周身無能為力的悲哀,與對自身無能的強烈憤怒。
他站在十字路口,看著潮水樣被驅趕著的人群,他的目光落在一座兩層高的鼓樓上。
他眼睛里燃起一道火光。那火光亮得驚人,亮得讓他忘記了他對郡主的承諾,“平安回來”,忘記了小妹還在醫館等他回去。
他沖進鼓樓,拿起架子上粗大笨重的鼓槌,拼盡全力,在那面報時的大鼓上奮力擊打。
“咚——”“咚——”“咚咚咚——”
在那一刻,他體內生發出無窮無盡的力量,全都如同山洪一樣,一浪又一浪,流泄在反復的擊打中。
他在擊打的間隙,振聲高呼:官兵來了,官兵進城了!——兄弟們快跑啊!
他只是一個人,他的聲音再大,也不可能神奇地響徹整座縣城。
然而恐慌從來都是最容易傳播的人類情緒。流匪們無論在言語中對朝廷、對官兵多么鄙夷,多么瞧不起。可他們心底里,仍有著千百年來深深刻在靈魂深處的印記:對朝廷的敬畏與對官府的恐懼。
很快,“官兵進城了”的喊聲,從一個人變成十來人,變成百來人,變成上千人,直到最后,四面八方,都在喧嘩叫嚷,直到再也聽不出叫聲是從哪里發出。
若是訓練有素的軍隊,面對這樣的軍中嘩變,妖言惑眾,向來是由監軍虞侯立時處斬傳言者,以殘酷的殺戮與堅定的軍紀,迅速穩定軍心。
然而這只是流民。
城里的混亂很快有了新的變化。原本有條不紊從事著燒殺擄掠的流匪開始慌張,扔下市民奪路而逃的人越來越多,以至于四門都被急著出城的匪兵堵死。
城里哭喊的聲音越來越大,“阿娘,你在哪里?”“劉三郎,劉三郎,誰見到我的三郎?”“娘子——我回來了,你睜眼看看我啊!”
唐斌正待扔了鼓槌下樓,就看見一張弓箭從狹窄的樓梯口露出來。
一點黑芒正對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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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兵在五十里外,金口鄉駐扎。
崔瀅聽了侍衛打探來的消息,在馬上直起身來,含義不明地笑了一聲。
果然不出所料。
她這位未婚夫婿,算是勛貴世家中的佼佼者。領印掌軍后,上上下下如魚得水,在軍中頗有建樹。這也是東陽王擇他為婿的初衷。
他得知劉公道這支流匪的消息,即刻追來,卻又按兵不動,任賊自去。這可不正是熟諳軍中舊習的做法?可謂聰明老手矣。
她在縣城外的一處山坡上駐扎。山是荒山,沒什么人煙。因離城近,賊兵早已搜過無數次,確認里頭沒什么百姓攜糧谷躲避。這會兒流匪急著轉移,更加不會往這荒山上鉆。
山風勁冷,帶著細細的雪珠子撲到臉上。她拿絲帕蒙住臉,手搭在額頭上,極盡目力,向縣城方向張望。
王展驚呼一聲,指著東城門:“郡主,城里似乎出了變故。”
崔瀅也看見了。
原本城門口的撤離頗有秩序,匪兵舉著火把,提著大刀,來回在兩側跑動,中間一隊,扶老攜幼,蹣跚慟哭,想來正是本城被裹挾的民眾。
這會兒不知為何,民眾前進的洪流放緩,匪兵卻開始大股大股地從城里沖出來。
她側耳靜聽,風雪聲中,有遙遠的鼓聲傳來。咚,咚,咚咚咚——咚,咚。
鼓聲忽然終止,就像擊鼓的人被使了定身法。
崔瀅心弦莫名其妙一顫。心里有個小小的地方,生出一點不安,如同草灰里的火種,暗暗地、陰陰地燒著。
她捏捏手里的馬鞭,金絲銀線纏繞的手柄被她握得發熱。
“我們即刻進城。”
王展大驚。“郡主不是事先與二公子說好,等賊兵撤走之后再入城?此時進城,若是被賊兵察覺——”他看看身后,“我們只有五十個人,便是死戰,也沒有一定的把握,能保郡主萬全。請郡主三思。”
“此一時,彼一時。”崔瀅揚鞭一指東門,“城中有變,賊兵四散,正是我們的可趁之機。這樣一份唾手可得的大功擺在眼前,諸位若是放過,豈不聞古人言‘天予弗取,反受其咎’?還是諸位甘愿一輩子終于一侍衛之位?”
軍功當前,眾侍衛無不意動。王展心里搖擺了一會兒,很快做出決定。單膝跪下,抱拳低頭:“屬下等謹聽郡主令下。”
崔瀅滿意地點點頭,望著城中方向,心中迅速閃過若干方案,一樁樁吩咐下去。
王展等人領命,分散成三人一隊的小組,前后疾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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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中。
王疤子伏在馬背上,手持長刀一路疾馳過去。刀鋒過處,十來個人頭飛到半空,血霧噴濺,混著白茫茫的雪沫,如同社戲上變的戲法。過一會兒,十來具無頭尸首砰砰倒地。
在死亡的威懾下,漸漸地,慌亂的人群安靜下來。
劉公道帶著幾個會騎馬的心腹在街道上來回疾馳,口中奮然做聲:“均天大王神威佑護,賊朝廷的殘兵敗將龜縮在五十里外,絕無膽量與我等正面開戰。大家不要慌,不要亂跑。”
眼看這場由鼓聲引起的動亂即將結束,劉公道擦一把臉上的汗水,問左右:“尖哨子還沒回來?”
“他去襲殺擂鼓人,說了之后自行其是,在吳縣會合。”
兩人才交談來一兩句話,四周又起變化。
從四方城門處響起驚恐的大叫:“官兵來了,官兵來了……我看到了,他們騎著馬,帶著弓箭來了……”
“我也聽到了,有馬匹的聲音,好多馬在叫……”
“有人中箭了——”
王展他們按照崔瀅的事先吩咐,三人一組,在縣城周圍環城疾馳,偶爾點燃火折子,隨即吹熄。
在夜色與風雪的掩蓋下,便似有無數羽甲精良的騎兵一晃而過。
他們遙遙地露了個形影,即刻退到城外,找到隱蔽地形,用刀柄敲地,聲音從地下傳過去,與風雪聲相互應和,倒似有許多馬匹在動地而來。
這樣的花招其實很容易識破,然而城中本就人心惶惶,又有許多人是被裹挾從賊,既無堅志,又無戰心,正想借機逃亡,都借著這個機會,使勁鼓噪起來:“官兵來了——”“官兵來了——”
弱小的懷疑聲音壓根兒傳不出去,很快,滿城里地動山搖,眾口一詞:“官兵來了——”
正在城中的劉公道等人聽到這樣的聲響,臉上變色,疑惑起來:難道這支官兵當真不照牌面出牌?
王疤子嗷的一聲大叫,綽著長刀,狠狠一夾馬肚,往城門狂奔而去,一路馬蹄踐踏,不知踩中多少躲閃不及的老弱孩童。
劉公道氣得蠶豆眉支立,連罵數聲:“腌臜潑才,混賬行子,都是這等畜生壞我義軍名頭。”
左右都勸:“劉公道,我們也快些走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別吃這眼前虧!”
眼見滿大街都是奪路而逃的人,風雪迷眼,號聲盈耳,此時再要說什么,都是枉然。只好一咬牙:“走,去吳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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