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母親，女兒有話說。”

        和雍堂上，崔瀅聲音徐緩鎮(zhèn)定：“若是女兒當(dāng)真有暗室欺心之事，蕭明顧盡可遣人登府，指名道姓，與我退婚，我絕無二話。父親要打要罰，或白綾三尺，或鴆酒一杯，女兒還要多謝父親慈悲，替女兒留足體面。”

        王妃淚眼漣漣，不敢哭出聲來，拿帕子捂著嘴，哽咽道：“傻孩子，別瞎說這種斷頭話。”

        東陽王神情稍緩：“這幾句話，還算懂道理，不枉我從小養(yǎng)你到大。”

        崔瀅心中哂笑。東陽王這些子女，連她在內(nèi)，所謂被他養(yǎng)大，不過就是知道有這么個人兒，逢年過節(jié)點(diǎn)卯時，看看人還活著，將來能領(lǐng)一份朝廷定額的俸祿或嫁資，如此而已。一旦小有過錯，輕則當(dāng)畜生一樣破口大罵，重則捆起來大加鞭笞，生死不論。有兩個七八歲大的庶子便是這樣活活打死。

        面上卻恭順應(yīng)道：“女兒不敢忘記父親教誨。”

        隨即聲音微微提高，又道：“然而蕭明顧是如何行事的？他罔顧兩府情面，未曾與父親有片言只語相商，徑直以無端惡語，入稟公堂。他這訴狀名雖退婚，實(shí)則告奸，是欲置我于必死之地。”

        “然而，他的用意，單只是女兒一人么？天下皆知，女兒出自東陽王府。他今日敢誣我入罪，焉知他翌日不會有更窮兇極惡喪盡天良的攀咬栽贓？”

        “如今的情勢，女兒是否與人有私，其實(shí)一點(diǎn)也不重要。蕭明顧分明不是對女兒不滿，而是對父親，對東陽王府的刻骨恨毒。”

        “他無論是為了什么想要退婚，但有一紙書來，我頂多自嘆命薄，無福侍奉君子巾櫛。可他如今視我東陽王府為無物，視王爺顏面為無物。”

        “常言道主辱臣死，父憂子勞。如今父親受這小人唾面之辱，我豈能忍他？”

        她上前一步，聲朗然如金玉擲地：“我與此獠，恩斷義絕，勢不兩立。請父親準(zhǔn)我親自上堂，與他當(dāng)面對質(zhì)。女兒定要讓他詞窮理絕，顏面掃地，方能解我心頭之恨。”

        東陽王有點(diǎn)轉(zhuǎn)不過腦筋來。

        他之前聽了崔浩的話，本就有些疑神疑鬼。今日一早又聽見蕭明顧狀告王府，要求退婚，心頭頓時認(rèn)定是崔瀅干下丑事，當(dāng)下一巴掌拍得桌子上茶盞四傾，驚怒之情無可抑制。

        在這一刻，他不是作為一個父親，站在女兒一邊。而是作為一個妻妾俱全的男人，不自覺站到了蕭明顧，站到了天下男人那一邊。

        如今聽了崔瀅的說辭，心里那桿秤，卻又不自覺上下翹了起來。

        瀅兒說得有理。且不論她到底有沒有行為不檢點(diǎn)的地方，姓蕭的混賬小子居然把王府告上公堂，這實(shí)在是大大地有損他近支宗室、東陽王爺?shù)拿孀印?

        就算他蕭家有軍功在身，就算他東陽王只是個閑散親王，那也是天潢貴胄，容不得他如此不放在眼里。

        東陽王還在沉吟，王妃先急了：“瀅兒瞎說什么呢，你是有品級封號的郡主，怎能去公堂上拋頭露面？此事你只要好好在府里待著就好，你父親自會派人料理清楚。我看誰敢來王府拿人？”

        崔瀅輕輕握住她的手，微笑道：“母親別擔(dān)心。正是因?yàn)槲矣衅芳壏馓栐谏恚瑔柊傅睦蠣敳桓译S意加刑拷掠，反倒比旁人替我過堂，更為安全方便。”

        又對東陽王說：“知州既已受了他的訴狀，父親必定要派府里的下人過堂回話。我與蕭明顧在田莊時打過幾次交道，他若在堂上提起來，下人不清楚其中關(guān)節(jié)，恐怕不能應(yīng)付官府詰問。”

        東陽王仔細(xì)看著她：“你可知道，這等涉及奸非之事，本就容易惹人非議？你若親上公堂，就算為自己爭來個清白判決，也難免為天下所譏，將來說親，只怕找不到什么好人家愿意要你。”

        “女兒心中明白。然而那又如何？”崔瀅眉頭一挑，難得地在東陽王面前露出心底里的傲氣，“昔時易安居士為離婚事，不惜親赴公堂，親下牢獄。當(dāng)其時也，閨閣女子以她為羞，世間俗夫口舌相加。可千百年之下，誰還記得這些庸夫俗婦的嘵嘵口舌？唯有易安詞傳千古，名留星漢。正是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如今女兒有機(jī)會仿效先賢，正當(dāng)直道而行，雖千萬人吾往矣，庶幾不負(fù)朝廷‘寧華’二字嘉譽(yù)。”

        “至于姻緣，”崔瀅緩了口氣，眨眨眼睛，故作天真撒嬌狀，“本朝有許多宗女，因無法及時領(lǐng)到朝廷嫁資而老大未嫁。我身為郡主，能為朝廷省下這筆開支，豈不也該是一樁功勞？說不定圣上還要夸我懂事呢。”

        東陽王佯怒：“胡說八道，歪理邪說。”心頭暗思：無論這婚退是不退，她一個女子，名聲算是毀了。然而姓蕭的如此目中無人，委實(shí)可惱。便讓她去試一試，倒也無妨。

        心里暗暗地，又還有個端不上臺面的理由：橫豎她這樣一個美貌嬌弱少女，便是輸了官司，也可當(dāng)堂撒潑作癡，諒那些老爺不能奈她何。

        臉色和緩下來，捋須道：“你既然如此有把握，我倒也不好阻你。也罷，你若過堂受審，我讓王府長史隨你同去，也算是代表王府的面子。”

        崔瀅謝了東陽王，卻又一笑：“父親疼顧女兒，倒也不用勞動長史。阿浩新封了鎮(zhèn)國將軍，由他出面，倒也能鎮(zhèn)住場面。”

        王妃見她父女二人三言兩語說定，東陽王轉(zhuǎn)身出去，阻止不及，只能抱著崔瀅流淚：“瀅兒，我的瀅兒，你怎么如此苦命？”

        崔瀅握著她的手：“女兒自小金尊玉貴地長大，若這也算苦命，除了天家，就沒有好命的人了。”附耳過去，輕聲道：“母親別急著哭，有幾件事，卻要母親幫忙。”

        初春的日頭從藻井照進(jìn)室內(nèi)，玉幾生煙，香篆裊裊。母女倆切切私語，也不知究竟說了些什么。

        ————————————————

        到了衙門問案那日，知州公堂外圍了里三層外三層的閑漢，人頭濟(jì)濟(jì)，摩肩接踵。

        知府還沒升堂，人證還沒到案，衙役們先拿了十幾個因擠攘而喧嘩斗毆的看客，捆在一邊，嘴里塞了木頭嚼子，等候發(fā)落。

        唐梅和黃桂兒站在衙門對面的茶館外看熱鬧，冷不防一大把瓜子殼落在頭上。

        抬頭一看，二樓支著的窗戶里探出一個腦袋，青巾包頭，著男裝打扮，長眼斜飛，皮笑肉不笑地跟她們道歉：“不好意思，一時沒看清人，今日又得罪了。”

        冤家路窄，陳嬌娘。

        黃桂兒正要擼袖子上樓，茶館里卻起了大聲喧嘩，陳嬌娘縮回頭去。唐梅聽見她尖聲理論：“這房間我們已經(jīng)給了銀子，憑什么要讓出來？你們開門做生意，豈能不講個先來后到？”

        小二不知說了些什么，陳嬌娘的聲音越發(fā)尖利：“他是王府二公子他了不起？憑什么這層樓都給他包了？熱鬧人人都想看，他一個人能坐多大點(diǎn)地方？我呸，他以為他是玉皇大帝，面兒比屁股還大？”

        二樓響起噼噼啪啪，杯盤落地的聲音，想是動上了手。過不多一會兒，陳嬌娘和兩個扮成書童的小丫頭一起被趕下樓來。

        黃桂兒拍手大笑：“壞人自有老天收，果然老天不欺人。”

        一個穿長綢衫的掌柜走到她們面前，彎腰作揖，笑道：“二公子吩咐了，樓上如今已經(jīng)清凈，還請兩位上樓就坐。”

        唐梅和黃桂兒從陳嬌娘身邊走過，胸脯挺得老高。黃桂兒還故意哼哼：“你急呀，你急呀，急得你跳腳，急得你紅眼，急死你這個奸賊小人。”

        陳嬌娘氣得雙眼棱棱：“小人得志，瞧你們能猖狂幾日？”

        茶館一樓坐滿了人，都拿眼看著這兩個衣著樸素，卻有掌柜親自陪同的女子，面上無不露出好奇欣羨之色。一路又另有小二點(diǎn)頭哈腰，前導(dǎo)后引，無限殷勤。

        黃桂兒志得意滿，上樓挑了最大的包間，臨窗坐好之后，對唐梅笑道：“唐姐姐，原來做人上人是這樣威風(fēng)八面，我以后也要做這樣的人。”

        唐梅心中也暢快無比，卻不好意思承認(rèn)，捏捏她耳朵：“你別得意忘形。這都是二公子的面子。”

        “二公子跟郡主姐姐一樣，是個大大的好人。”黃桂兒想了想，又悄聲糾正，“唔，郡主姐姐有時候還會罵我，二公子可從來都對我們笑瞇瞇的。比起來，二公子更好。”

        唐梅莫名其妙臉一紅，扭過頭，不接這小孩子的瞎話。

        樓下轟然響起歡呼聲：“人來了，人來了。郡主的車隊(duì)儀仗來了。”

        唐梅探頭出去，目光所及，還沒看到儀仗，先在人群中見到一個高大熟悉的背影。霍然起身，差點(diǎn)想直接從窗戶跳下去。

        那人似乎也感受到她急切驚喜的注視，回過頭來。

        那目光雖隔了無數(shù)人頭，卻又如在眼前一般溫暖親切，似是在問：小妹，你這一向可還安好？

        郡主和鎮(zhèn)國將軍均有儀仗，此時一路擺開，紅袍軍士為前導(dǎo)，驅(qū)趕人群，綠衣內(nèi)監(jiān)躬身掃地，持壺侍女灑水凈塵，極盡威赫華貴之能事。

        人群涌動，走避退讓。唐梅急急奔下樓，站在茶樓外如潮的人群中踮腳張望，卻再也找不見那個自小熟悉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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