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王府(十八)
今日的青州公堂與平日不太相同。大堂之上,除公案外,竟又左右各設了一具短案,一張太師椅,各自坐了本州通判與巡按御史。
堂下也不同往日,并沒有木凳夾板枷鎖等常見刑具,倒是左側設了繡墩,右側設了方墩。地面烏黑暗紅的千層土也拿熱水沖了四五遍,血腥味比平日淡了許多。
升堂后,皂吏按例帶兩造從差房出來,當先一人,正是朝廷新封的寧華郡主。
崔瀅今日穿戴謹嚴,頭戴五色寶石花冠,身著繡五彩鵲鳥絳紅色大袖深衣,交領處露出純白素紗中單,袖端襟側裾邊均織金色小云龍紋。腰束青綺革帶,上綴兒口大小的方玉六顆,金飾兩塊。又有大帶、副帶、大綬、小綬,行動間華彩斐然。
她走到大堂下,拱手至眉,深施一揖。
三名堂官不敢怠慢,各自在公案后起身,朝郡主拱手彎腰為禮。
崔瀅品級雖比他們高,行禮反比三名堂官謙恭。三名堂官心知肚明,這是郡主敬重國家制度,公家威嚴,非個人之禮。
反倒是鎮國將軍和蕭小侯爺只虛虛拱手為禮。蕭明顧是見這幾名堂官品級不過五六品,略有輕視之意。崔浩則是常在酒局花會上,與這幾位推杯換盞地應酬,難免因彼此慣熟而生親慢之心。
這番見禮花了小半炷香。待坐下時,三名堂官心中不由得對郡主印象大好:如此娟娟美好,而又持重知禮,果然不愧宗室才女之譽。
至于另兩位,相形之下,未免就得了“魯莽武夫”“紈绔少年”的評語。
眾人坐定,知州輕咳一聲:“今日本官升堂,乃是為著安遠侯府與東陽王府退親一事。婚姻大事,向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然今日事發突然,安遠侯府遠在京城,侯爺已修書一封,著其子蕭明顧交予本官。言明諸事由其子自主,侯爺并無二話。”
蕭明顧手肘支著扶手,手邊靠著一副烏黑發亮的檀木拐杖。一張臉比往日瘦削蒼白,眼窩深陷,越發顯得眼睛深邃冰涼。
他左腳殘廢,行動不便,聽知州提到自己父親,也不起身,只略彎腰:“正如知州所言。”
知州家里的家眷下人以及素日交好人家的內眷早托了情,想要來看這一出前所未有、堪比話本的公案。知州懼內,特地在屏風后設了小凳,方便眾女就坐。
此時內里就有女子悄聲議論:“郡主莫不是嫌他腿腳不便,故而另尋新歡?”
“要我說,郡主這做法太過叫人寒心。蕭將軍為國征戰,方才落得一身殘疾,且又生得這樣英俊,叫人憐愛。怎能因為這樣就喜新厭舊呢?”
后堂聲小,前堂并未聽聞。知州又說:“至于寧華郡主,今日亦是代東陽王爺過堂。”
崔瀅欠身答道:“父親這些時日偶感風寒,不便起身,特命我好生區處此事,以免讓他老人家煩心。”
“兩家約為婚姻,聘禮已下,向無反悔的余地。”知州斟酌著說,“本府會同通判、御史,想要為兩邊做個說和的冰人。王府與候府,都是詩禮傳家的世家大族,兩位又如此郎才女貌,堪為良配。如今竟鬧到這樣決裂,多半是有什么誤會?若有什么委屈,或是小人從中撥弄口舌,便在這里當面說清,盡釋前嫌,依舊花好月圓,鴛盟得諧,豈不是一樁佳話?”
蕭明顧冷冷道:“多謝知州美意。只是蕭某難忍此等非人之辱,絕難與這毒婦說什么姻緣。還請知州體諒,早日判處王府歸還財禮。”
知州皺眉,正想再勸。崔瀅問道:“還請知州問一聲這位公子,所謂非人之辱,那是什么意思?我竟是不明白。”
通判點點頭:“閨閣貴重,非禮勿聞,非禮勿言,果然是大家風范。”
蕭明顧目光一掠衙門外,那里圍著上百個高矮胖瘦的閑汗,人群最前面還有五六個店小二,也不知是茶館,還是酒樓,派了他們來旁聽,好及時回去在顧客面前宣講新聞。
對這樣的盛況,蕭明顧十分滿意。他提高聲音:“什么是非人之辱?你既做得出來,還怕我說不出來?你身為朝廷郡主,本該貞靜柔順,在閨中學習主持中饋之道,以待來日,好做我蕭家婦。然而你不守婦道,不顧身份,恣意冶游,交接鄉野男子,甚至不顧廉恥,與人野合。我蕭明顧大好男兒,豈能受你這樣的侮辱?”
衙門外響起含混的笑聲。有人高喝:“蕭將軍說得好。是男人,都不要這樣的老婆。”
又有人說:“郡主天香國色,又這樣多情,蕭將軍不肯要,我卻是肯的,千肯萬肯。”引來一陣哄笑。
知州一拍驚堂木:“肅靜。”
崔瀅低頭,慢條斯理撫平衣裙上的綬帶,等聲音漸漸小下去,方抬頭看著知州:“請教知州,女子犯奸,該當何罪?”
蕭明顧冷哼一聲,手指著她,憤然道:“你這是撒潑不要臉,打算直接承認了?我這輩子沒見過你這樣無恥的女人。”
外頭看熱鬧的也交頭接耳議論:這是打算自認理虧?這女人長得美,腦袋卻蠢得很,果然頭發長見識短。
論起律條,通判稍微比知州熟悉些,代答道:“若是和奸,女子杖八十。如是刁奸,杖一百。”
門口有人怪聲高叫:“衙門杖刑,婦人可是要剝去褲子,當眾受刑的。”
知州板起臉:“荒唐,荒唐。杖刑乃是為刁頑小民而設,郡主身份貴重,豈能受刑?”
崔瀅恍似沒聽到這些對話,又問:“我恍惚聽見,這位公子剛才當眾控我以奸罪?”
知州硬著頭皮回答:“原告之意,確實如此。郡主不必憂慮,本官定當秉公執法,絕不會偏聽一方。”
崔瀅點頭:“知州廉正愛民,斷案如神,我自然信服。只是有一點不解,聽聞凡告奸罪,務必要同拿奸夫,所謂人贓并獲,方可定罪。如今我人在這里,敢問奸夫是誰?麻煩對面公子指認出來,我也好認識認識。”
大堂內外頓時靜下來,都豎起耳朵聽奸夫的名字。
崔浩從坐下后便再沒出聲,他猜不出崔瀅要他陪同過堂的用意。
蕭明顧執意出告王府,是他暗中做的手腳。他找了個游方僧,去蕭明顧面前出言慫恿,替他出了這名雖退婚,實則告奸的計謀。他自認自己行跡掩藏得極為隱秘,照理說,郡主不應該察覺到是他在搗鬼。
他思前想后,穩定下自己心神,依舊端著貴公子好整以暇的架子,聽蕭明顧指認奸夫。
蕭明顧說:“奸夫名叫唐穆,現在卞家做馬夫。”
知州擲下朱簽,命立往卞家拿人。
崔浩目光隨著皂役出門,崔瀅側頭過去,低語笑問:“你為何不教蕭明顧,拿唐斌說事?”
崔浩一怔。崔瀅眉角又一挑,眼中盛滿笑意:“聽說你最近與唐梅走得很近?多謝你,替我善盡地主之誼。”
崔浩想要抵賴,她卻已坐回身子,朝蕭明顧笑道:“前次朝廷嘉獎將軍,沒聽說將軍腿腳不便。怎么這些時日不上戰場,倒將腿給廢了?是甚么人如此悍勇,竟能在家丁環擁下,傷了將軍?”
蕭明顧臉上肌肉跳動,從牙縫里狠狠答道:“因天冷生疽,不得已而廢之。蕭某向來嫉惡如仇,寧斷一腿,不容惡疽污身。”
屏風后有女子悄聲注解:“這是指桑罵槐呢。他把這樁婚事也比方成惡疽,必欲除之。”
“郡主若真是與車夫有染,這可不正是惡臭至極的穢聞么?郡主人長得這樣,何必這樣生冷不忌,香的臭的都往閨房里拉?”
“這你們可不知道了,聽說那些趕車拉纖的,行腳犁地的,身子骨熬打得特別強壯,生龍活虎,可比那些煉丹吞藥的公子老爺們經造多了。”
“哎呀,你這說的什么磨驢打滾的混賬話,還不快打住?我們聽不懂,聽不懂。”
拿人之事異常順利,不僅唐穆很快帶到,卞家五公子卞玉也隨拿人的皂役一起前來:“不知家下人所犯何事,竟勞知州傳訊?”
知州等人與他本是認識的。卞家一年孝敬的冰炭銀子不下萬兩之數,多是由卞玉負責送到知府老家。堂上卻依然做出威嚴冷淡的模樣:“犯了什么事,你且聽一聽便知道了。”
回頭又細看那車夫,一張臉白凈如雪,眼若黑漆,眉似長劍,身姿挺拔如標槍,果然是個招女子喜歡的長相。
知州看了一回,指著他問蕭明顧:“蕭將軍,你說的唐穆,便是此人?”
“正是。”蕭明顧冷冷道:“此人膽大包天,本是一介賤民,竟敢私窺貴女,勾引成奸。”
崔浩起身走過去:“姓蕭的,你空口白牙,隨口找個人來,就想污蔑郡主名節?你有什么證據,能證明郡主跟這個唐穆認識?”
“二月十五,花朝節。有人看見郡主與這個唐穆一起,并肩坐在一輛馬車上,有說有笑,出城而去。試問,若非有奸情,堂堂王府郡主,何以輕車簡從,改容換面,跟一個青年男子親密出行?且一去兩三個時辰,天黑方回。”
蕭明顧從懷里掏出一疊紙,遞給一邊的衙役。“這是當日目睹郡主和唐穆出行的證人畫押的證詞。證人我已請來,就在堂外恭候老爺們聆訊。這一疊,則是當日在錦繡園做撲蝶會的小姐們的證詞。她們能夠證明,當日郡主只在錦繡園露了一面,隨即便再沒見過人影。”
知州看過證詞,遞給通判和御史,又命人將人證帶上堂來,卻是個年二十七八的男子,眼睛滴溜溜打轉,一臉奸猾相貌。
知州問過姓名籍貫,道是姓李名喚五五,城內某街某巷某家居住,日常以幫閑為生。做官的,自然對這等惹是生非不務正業的人無甚好感。喝道:“來人,先打這廝五十板子,切讓他記住,公堂之上,不可有半字虛言。”
崔瀅看著李五五,這人聽說要挨板子,臉上只是稍微變色,并不怎么害怕。反手解紐扣,就打算受刑。崔瀅便知此人早已被蕭明顧重金買通,區區五十棒,不能使他改弦易轍。
于是微微蹙眉,故作驚懼:“知州,這是要行刑?”
御史也搖頭:“郡主千金之軀,沒得叫這等場面污了眼睛,知州三思。”
知州無法,只好拿出官威喝問:“李五五,你可有見過堂上這兩人?公堂之上,若有半字虛言,打死不論。”
“見過,見過,上月十五這日,小人本想去郊外散心,在牛頭村往被角山的路口,就見到一輛馬車,嗤嗤地從面前跑過去。駕車的車夫就是這個男人,他身邊還坐著個小娘子。那小娘子穿著鄉下姑娘的粗布衣服,可那張臉呀,就跟畫上的仙女一樣,小人看得眼睛都不會轉了。”李五五偷眼覷了下一旁華服儼然的貴女,“正是今日堂上這位神仙樣的娘子。”
崔瀅道:“哦,是么?你既然如此肯定,那我來問你,那日你所見之人,是何衣著打扮?”
“小人方才說過,就是鄉下姑娘的粗布衣服。”
“我沒見過,你可否說得更為仔細?”
李五五描畫半日,崔瀅總推說沒見過,不知到底是何樣式的衣物。蕭明顧極不耐煩,冷笑道:“郡主以為這樣耍橫賣癡,就能混賴過去?”
崔浩心頭奇怪,蕭明顧何以知道崔瀅那日偷偷出了錦繡園,還知道她如何著裝?他雖暗中慫恿蕭明顧告王府,卻只想著從昌縣處著手。沒想到蕭明顧竟然說的是那日崔瀅去家廟的事。這事雖然王爺和他都知道,崔瀅那日的確便服外出。但此事涉及王府隱私,崔瀅絕不能公開拿出來在堂上說明,這卻該如何自辯?
知州繞到屏風后,小半會兒后,一個面目黧黑,身形矮壯的婦人叉手叉腳地走出來。她身上穿著一件青灰色長度過臀的褙子,下著一條同色窄腳長绔,見無數人眼睛看著自己,一顆半花白的腦袋快要埋到胸里。
崔瀅似是頗有興趣地看了一會,笑指著這仆婦問李五五:“這就是你當日所見,我身上所穿的衣物?”
李五五何曾當真見過她?不過是照著蕭明顧給的畫像描述。
世間做粗活的女子,衣著打扮并無什么大的差別,總以方便簡短為要。他上下瞧了瞧這仆婦的衣著,似乎與蕭明顧的畫像十分相近,于是點點頭,很肯定地說:“就是這樣子的。一樣的粗麻布,一樣的褙子。就花色和顏色不太一樣。”
崔瀅追問:“當真是一樣的布料,一樣的形制?”
“當真,小人不敢有半字虛言。”
崔瀅冷笑一聲,掉過頭,溫聲問那花白婦人:“大娘,上月十五,你穿的,可是今天這樣的衣服?”
那婦人本局促不安,聽見她溫和的聲音,偷偷看她一眼,見她眉眼柔和可親,那清澈目光中毫無居高臨下之意,不由得生出親近之感。吶吶道:“老婦統共也就三四身衣服,都是這樣子的。上個月自然也是這樣穿。不過上月天冷,外頭又還套了件太太賜的舊襖子。”
崔瀅點點頭,微笑道:“多謝大娘。”
回頭,臉色一變,厲聲喝道:“李五五,你撒謊。二月十五,尚在春寒,你說我穿這身衣服外出,我豈不要被凍死?”
這話一出,堂上三位堂官都不由自主點頭。郡主一看就是個嬌滴滴的貴女,本就比一般干活的女子嬌弱。上月月中是什么氣候?若是穿這一身跑去野地里,豈能不受風寒?傷風可不是小事,多少閨閣弱質命喪于此?
蕭明顧也愣住了。他當日所見,崔瀅確實穿的這樣的衣服,可如今被她一逼問,才忽然發現,她那日確實穿得太單薄了。
李五五更是傻在當地,一雙眼睛不由自主地就溜向蕭明顧:“蕭將軍,蕭將軍,這,這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
崔瀅心中好笑。那日她在車廂內原是披著狐裘的,所以里頭穿著并不厚重。她原想著,去家廟勸說錢夫人,也不過只有片刻的功夫,她身體向來強健,應該不會生病。誰知后來發生一系列事情,又中了蕭明顧那廝的迷藥。山洞里生著火,迷藥又讓人發熱,折騰半日,最終竟陰差陽錯,沒有鬧出病來。
這會兒,正好借此說事,讓蕭明顧作繭自縛。
她也拿一雙清耀灼目的眼睛看著蕭明顧,冷冷道:“這位蕭公子,花朝節那日,我因身體倦怠不便,在錦繡園靜室休息。此事卞公子和卞家大嫂均可作證。怎么竟傳出我外出郊野的傳聞?我私自外出,世人不知,偏偏蕭公子就知道了,偏偏連偶然撞見的人也被你找出來了?偏偏他所說的,又錯漏百出,荒謬絕倫。這究竟是怎么回事,不如也請你替我做個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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