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我一個孩子。”

        唐斌的院子雖小，里頭也種了五六棵柳樹桃樹。崔瀅從青綠柔曼的柳枝下經過，步上階梯，正打算扣門，聽到里面突然傳出這樣一句話。

        手指如同被人冰凍，停在空中。

        那是個女子的聲音，略帶點沙啞的透亮質地，刮在人心中生癢。她認出這聲音是奉三娘子。

        過了片刻，唐斌柔和而疲倦地回答她：“三娘，不要再說這件事了，好么？”

        崔瀅手指一節節握攏收回。她垂下手，低著頭，靜靜站在門外。

        奉三娘的聲音再度響起，：“你要我做的事，我全都答應了。我只有這一個要求，你為什么不能應承？別告訴我，除了那個兩面三刀，一邊對你賣乖示好，一邊掉頭出賣我們，還想置你于死地的寧華郡主，你對著別的女人，完全硬不起來。”

        崔瀅倏地捏緊拳頭，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怒火排山倒海而來。

        這個奉三娘子，簡直混賬。她以為她崔瀅是什么人，唐斌又是什么人，竟然敢用這等粗俗的話語加諸于她二人身上？

        “不要這么說郡主。”唐斌無奈地制止她，“我們不是已經調查過了嗎？出賣我們行蹤的，是那日搶先出聲的幾個人，并不與郡主相干。至于她后來出現在城頭……她一定有她的理由。”他聲音低沉下去，低聲重復，“她一定有她的理由。”

        這句話，與其說是說給奉三娘聽的，不如說是說給他自己聽的。

        崔瀅聽出他語氣下深深的虛弱與不自信。她闔上眼臉。

        “出賣我們行蹤的，未必只有那幾個人。行事的恰好有幾撥，彼此并無溝通，這種事情，在所多見。”奉三娘冷笑一聲，她聲音里帶著種火焰滋滋燃燒的烈與不甘心不認命的悲：“大王，給我一個念想，至少讓我在完成你交代的任務后，能夠對那個孩子說，這是你父親留給你的基業，你父親曾經是我的英雄，是我們所有兄弟姐妹心中尊敬的大王。我愛慕他，喜歡他，雖然他不能與我長相廝守，可只要面對你，我就像是再次見到了你的父親。”

        屋里一時沒有人說話。崔瀅站在門外，隔著雕花的門扉，聽到屋里粗重急促的呼吸聲，此起彼伏，一下，又一下。

        她的怒火消散，一顆心卻慢慢提到嗓眼子上。

        她在等待什么？她不知道。巨大的惶恐淹沒了她，讓她第一次生出一種在洪水中失去依憑的無助。

        她從未體驗過這樣的時刻，她有可能會失去他，真正地、永久地、不可挽回地，失去他，失去她愛了兩世的這個男人，失去她以為需要很久很久的功夫才能讓他對她死心的男人。

        她發自本能地想要伸手環住自己，給自己一點信心與溫暖。與此同時，與生俱來的驕傲卻又拉扯著她，阻止著她，支撐著她，讓她依舊站得筆直，甚至下巴比平時抬得更高。

        在這寂靜而喧鬧的小院里，除了樹冠上嘰嘰喳喳的小鳥，吹過耳旁的輕柔的風，并無任何旁客能見到她的形容，可她仍舊穿上了最堅硬的盔甲，擺出了最完美的防御姿勢。

        也許只要她出聲，無論說什么，都能打斷屋里正在進行的任何事，她理解，或者不理解的事。只要她肯發出聲音，讓唐斌知道她在這里，也許便足已改變唐斌可能做出的任何決定。

        可是她固執地閉著嘴，她水紅色的嘴唇抿成一條薄薄的直線。她悄無聲息，像一個幽靈一樣站在門外，驕傲而孤獨地等待命運對她的審判。

        屋里的呼吸聲如同暮鼓晨鐘，敲醒光影交替的日升月落。直到無數個洪荒世代以后，唐斌的聲音才重又響起：“三娘，謝謝你的厚愛，可我不是你的良人，我也無法做你孩子的父親。去找一個你喜歡，也喜歡你的男人，共同養育你們的孩子，過幸福、尋常的一生。這才是你該得的。”

        屋外，崔瀅捏緊的手指顫抖著松開。恐懼如潮水般退去，唐斌仍舊是她的唐斌，仍舊是她熟悉的，安心的源泉。

        恐慌一去，緊隨而來的，是無法言喻的自我厭棄，如暴洪般填滿她心房。她顫抖著手指，指著自己的心口，發出無聲的質問：崔瀅，你的心是肉長的嗎？你的貪婪到底要到什么地方才是盡頭？你想要他永遠成為你的奴隸，永遠不得解脫，你的心底里才會真正愉悅？

        屋里，奉三娘子的反駁來得狂暴而迅速：“我奉三不缺男人，我有過男人，只要我愿意，我也可以馬上擁有第二個、第三個，甚至無數個男人。我也不需要男人幫我養孩子，你既然能夠放心把淶州交給我，難道還不相信我有養大一個孩子的能力？”她加重聲音，倔強又絕望：“大王，我要的是你，你的孩子。”

        崔瀅舉起手，輕輕扣響門扉。

        屋里瞬間陷入死一般的寂靜。過了一會兒，唐斌問道：“誰呀？有什么事嗎？”

        崔瀅緩緩道：“是我。有急事求你幫忙。”

        屋里安靜了片刻。崔瀅看著門扉，想象他們意外的樣子。

        片刻之后，腳步聲急匆匆來到門后，有人猛地拉開門。

        晨光落在彼此身上，恍如初見，恍如隔世。崔瀅看著他，慢慢露出一個微笑：“大郎。”

        奉三娘跟了出來，她斜飛的鳳眼眼角紅著，瞇眼看她，目光如利劍寒冰。

        唐斌有些恍惚，伸手想要抱她，卻又在出手的一剎那，猛然回過神來，倏地收回手，握成拳頭。局促地問道：“郡主，你們不是該下午才到嗎？你怎的這時候來了？你剛才說有急事？”

        “尖哨子受了重傷，現在城中醫館。想請你過去看一看，有沒有辦法救他一命。”

        唐斌心神一凜，暫時收起心中翻騰如沸的酸甜澀苦，舉步向外便走：“他怎么受傷的？傷在何處？對方是什么人？”

        “他為了救我，受了箭傷，傷在肩頭。箭上似乎有毒，如今傷口腫脹發黑，高燒不退。”

        唐斌腳步不由自主頓了頓，看了崔瀅一眼。崔瀅被他看得心頭一緊，下意識移開視線。

        奉三娘也有些訝然，尖哨子她接觸不多，印象中是個極冷淡沉默的年輕人，居然能夠不顧自己安危替她擋箭。

        她看崔瀅的目光不免多了幾分含義不明的味道。

        崔瀅穩定心神，繼續說道：“對方來去如風，有極好的組織，行動配合迅速，不似一般人，似是訓練有素的軍人。”

        唐斌頓時恍然，沉聲道：“我想過他們會出手，不過郡主有隨行護衛，人手眾多。我本來預料他們不會得手。沒想到……”他再度看了崔瀅一眼，這一眼里，是無盡的關切與擔憂。

        如果這一箭傷的是她……

        他打個寒戰，瞬間下定決心，一定要竭盡所能，救回尖哨子。

        崔瀅咬著唇，不出聲地疾行幾步，直到唐斌跟上來，低聲而快速地問道：“你不怨我？”

        這一問問得唐斌心弦顫動，喉嚨忽然干澀，一個字也答不出來。

        奉三娘一路陰著臉，不言不語，跟著他們一起來到醫館。看過尚在昏迷中的尖哨子后，唐斌的臉色也不好看了。

        他也不拐彎抹角，直接跟崔瀅商量：“尖哨子的情況不容樂觀。現在有兩條路，一條是截肢，把傷臂砍了，阻止癥狀蔓延，可以有較大把握救回他的命。另一條路就是硬抗，只要熬過這幾日幾夜的高燒，就能好轉恢復。”

        他看著崔瀅，加重語氣：“我在義軍行醫時，通常會選第一條路，只要后期照護得當，生還機會很大。”

        崔瀅眉頭緊蹙：“可他是箭手，廢了一條手臂，將來怎么射箭？怎么打獵？”

        唐斌沉聲道：“若選第二條路，就只能求老天保佑。我見過的例子，百不存一。”

        “既是箭上有毒，我若是找人尋來對癥的解藥，能不能藥到病除？”崔瀅想起海月愛聽的俠義故事來，里頭不是說，毒藥都是有對應解藥的嗎？

        奉三娘在一邊聽了，冷笑一聲，大有不屑之意。

        唐斌低聲解釋：“郡主，軍中所謂的毒藥，不是說書人口中所謂丹頂鶴之類的江湖奇藥，而是用久的箭頭刀口槍尖，生了鐵銹，隨手插在糞土污泥地里，其間毒素匯聚，一旦進入人體，極易誘發無數兇險癥狀，高燒癔癥、呼吸不暢等等。沒有所謂對癥的解藥。”

        旁聽的郎中捋著胡須頻頻點頭：“原來如此，難怪他這傷與日常外傷大是不同，老夫今日算是學到了。古人云歲長一齒，日增一智，誠不我欺。”

        崔瀅怔住。她雖博聞強記，到底都是從書上看來，并沒有多少實戰經驗，這等戰場上的技巧秘聞，卻是第一次聽說。

        “尖哨子如今昏迷不醒，他又沒什么親人好友，郡主若不替他拿主意。我便選第一條路了。”唐斌征求意見地看著她。

        崔瀅往床上的尖哨子看過去。

        手心里汗水涔涔地出。

        她當然可以不拿主意，當然可以把這個艱難的決定交給唐斌，他是郎中，他的選擇，大體上總是不錯的。

        可是她想起尖哨子冷淡卻銳利的眼神，想起他骨子里跟她一模一樣的驕傲。想起他與自己之間似有若無的曖昧，以及貫穿其間的對于力量與控制的爭奪……

        她想得太多太雜，以至于身子不受控制地微微發起抖來。

        唐斌忍不住伸出手，握住她冰涼汗濕的手掌，柔聲道：“郡主，交給我吧。”

        “不。”從那兩片干涸的薄唇中吐出一個嘶啞而堅定的字眼，她抬起頭，看著唐斌，眼睛中有激烈明亮的光：“第二條路，大郎。我替他選，第二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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