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均天大王(二十一)
“我若是說出去,曾與當朝尚書像這樣坐在街頭的小桌子上,共進午餐,只怕我父王母妃都不肯相信。”崔瀅眼前擺著一晚熱騰騰的肉醬澆頭面條,面湯雪白,蔥絲青嫩,香氣撲鼻而來。她舉箸之前,忍不住開了個玩笑。
陸尚書白須微微抖動,看了一圈四周,意有所指地說:“若是換了其他地方,老夫也不敢公然行此等悖禮之事。”
崔瀅為了照顧尖哨子,餓了大半天,此時慢慢嚼著面條,肚子里有了暖意,在心里品味陸尚書這句話。
淶州,如今是一座與青州,與其他地方大不一樣的城池。
陸尚書還沒來之前,大約以為淶州也與此前義軍攻破的城池一樣,流民肆虐為害,百姓流離失所,百業(yè)凋敝,城市殘破。誰知眼見的局面竟跟想象中大相徑庭。
崔瀅低頭吃著面,心頭浮現自己見到的淶州城鄉(xiāng)景象:鄉(xiāng)村炊煙再起,雞鳴犬吠,耕者有其田,家家無論男女,臉上愁容稀少,有著少見的明朗笑容。
城內為富不仁,民憤極大的富戶和潑皮無賴都被義軍殺了,老百姓歡喜不盡,拍手稱快。衣食住行等基本需求一早已恢復,難得的是茶鹽鐵之類朝廷禁榷的物資,居然也能在城內平價買到。
她上街時打聽過,淶州雖被亂民占據,卻依然有遠方的商人冒險前來,兜售木材茶葉私鹽私鐵等生活必須物資。他們來的時候雖一路艱辛,但只要到達淶州,卻不怕銷路。義軍會以公道的價格買下他們的貨物,再根據需要,以平價賣給百姓。
她正想著,耳邊聽到陸尚書一句極輕的話語:“三代之治,不過如此矣。”
崔瀅霍然抬頭,太過吃驚,以至于忘了放下筷子。
陸尚書自己沒有要面,只要了一小碗面湯,此時正端著碗,喝了一口,就像剛才那句話不是他說的一樣。
崔瀅深吸一口氣,平復心中的激蕩。
她斷然沒有想到,能夠從朝廷重臣口中聽到這樣一句評價。儒家崇古,大概千百年的儒生心中都有一個恢復圣王之治的夢想,卻也又都知道,自井田崩壞,再沒有恢復古制的可能。這是儒者的千古遺憾。如今陸尚書供職禮部,更是儒士典范,這句評語出自他口中,可謂重之又重了。
崔瀅放下筷子,低頭咽下口里的食物,方抬頭微笑道:“尚書要見我,只是為了請我吃一碗面嗎?”
“老夫聽說,你受青州知州委派而來,目的是為了斡旋議和事宜?”
“正是。”崔瀅含笑問道,“我見尚書的神情,悠然有度,想是此事大有進展?”
此時不是飯點,三四張桌子都是空的,只有他們這一桌有人。煮面的寡婦正跟陸尚書的侍衛(wèi)們說笑。
陸尚書微微前傾身子,伸出三個手指頭:“匪首提了三個條件。其一,大赦從賊之人,往罪不論。”
“想必朝廷早已想好應對之策?”
“這是自然。”陸尚書點點頭,“老夫離京之前,圣上和中樞已經商議出結果,他們原本都是天子之民,因地方官吏殘暴而被逼為賊,天子仁厚有德,既往不咎。將來若肯替朝廷做事,論功行賞,一視同仁。”
“圣上和眾位相公英明。其二呢?”
“第二件事卻有些蹊蹺。”陸尚書捋著胡須,雜著幾根銀須的眉頭微皺,“朝廷的意思,匪首若肯歸降,朝廷不吝爵位,可以封他做個大義候。誰知匪首居然堅辭不就。”
“難道他嫌爵位太低?”崔瀅微微一笑,心里卻明知不是。
“老夫原本也以為是這個原因,誰知那匪首居然是把爵位讓與他的一個手下,名喚奉三娘子的女子。”
崔瀅驀然睜大眼。她相信唐斌不是嫌棄爵位低微,他只怕壓根兒不知道朝廷爵位系統(tǒng)的水深幾何。卻絕沒想到,他竟是打算讓與奉三娘子。
陸尚書搖搖頭,百思不得其解,“這奉三娘子多半是匪首的心愛之人,只是他將來封了侯爺,娶了這個奉三娘子,替她討個誥命蔭封,不是順理成章?為何竟要冒天下之大不韙,替一個女子要什么侯爵?女不沾爵,這可是千古之禮。老夫耐著性子與他解說,但這人看著溫和,其實骨子里極其固執(zhí)。老夫費盡唇舌,他只是微笑謙謝,卻絕不肯稍作退讓。”
崔瀅咬著唇,心頭泛起一股陌生的味道。是極其強烈的酸澀,像是含了一顆尚在青澀時就被硬摘下來的梅子,又滾燙得嚇人,燙得她心口如同被火烤著,極不好受。
“郡主是女子,若是能找那位奉三娘子聊一聊,做通她的工作。讓她去匪首面前吹吹枕頭風,只怕比我這個花白老頭子說的話要管用百倍。”
崔瀅這才明白,何以陸尚書這樣的守禮之人,又做著朝廷交代的大事,居然對自己來斡旋大表歡迎。原來是里頭牽扯到女子,自己出面游說,可比他方便多了。
她低頭,端起一旁的面湯喝了一口。湯已經冷了,入口味道凝重滯澀。賣面的寡婦眼角瞥見,忙拋下正說笑的英俊侍衛(wèi),上前替她換了一碗熱湯。崔瀅點頭謝過,那寡婦反而嚇了一跳,笑道:“這是誰家的姑娘,恁般客氣知禮?”
淶州城中自義軍入駐以后,便是女子,也可大搖大擺地出街行走,或是入店吃食。她相公死了,孤身一人,干脆大著膽子開了家面攤。地痞流氓被義軍殺了,也沒人敢來騷擾她寡婦人家,這生意竟硬是做了下來。日常也偶有義軍的姐妹,附近的大小娘子去她攤子買面吃,或是大呼小叫,或是羞怯靦腆,竟都不如眼前這位姑娘氣度儼然又禮數周全。不禁心里暗暗贊嘆一句:這就是大戶人家的姑娘嗎?果然跟我們不一樣啊。
崔瀅自然不會理會她的想法,借著熱湯,勉強壓下心中的酸熱。沉吟一會兒,沒有即刻答應下來,反而問道:“尚書方才言道,他提了三件事。不知這第三樁……”
“這第三樁,”陸尚書腦袋搖得像小兒手里的撥浪鼓,花白頭發(fā)快要飛起來,“要說這第二樁已經是驚世駭俗,史無前例,老夫沒想到,他這第三樁,竟比第二樁還要難上千倍萬倍。”
崔瀅見他的模樣,驚奇感嘆固然是極為強烈,卻并沒有什么惱怒憤慨的意思。饒是她向來聰明多智,卻也沒法猜出唐斌這第三個要求到底是什么。
偏生陸尚書此時卻賣起了關子:“郡主還是盡早找到那位奉三娘子,好好勸導。余事盡可以徐徐圖之。”
崔瀅只好答應下來,正要起身告辭,忽又被他叫住。
“聽說郡主來的路上,遇到刺客?”
崔瀅抬眼,碰上陸尚書那雙蒼老而精亮的眼睛。
“確有其事。”她道:“聽說此前也有人意欲行刺尚書?”
兩人目光對視,陸尚書眼皮忽然快速眨了眨,臉色如同烏云籠罩:“此人一再行兇,可謂猖狂兇殘至極。郡主可曾派人打聽,究竟是何方賊人?”
崔瀅微微一笑,仰頭看著天邊,閑閑地道:“春天到了,飛到南方過冬的大雁是時候回巢了,尚書以為然否?”
她答非所問,陸尚書卻會意一笑,不由得對這個心思敏銳,居然知道世事深淺輕重的宗女大起贊賞之意。
崔瀅能看出來的事,他是政壇老狐貍,豈能猜不到?然而霍英雖有不軌之意,究竟沒有明著造反。他手里正領著雄兵上萬,盤踞桂城,此時絕不是追究他責任的好時機。
就如同巨石在懸崖上顫巍巍立著,誰也不知道它會不會掉下來的時候,魯莽動它絕非上策。
崔瀅離開面攤后,依舊上馬,朝醫(yī)館方向而去。到了門口,下馬時問了一句:“奉三娘子可還在醫(yī)館?”
醫(yī)館的伙計忙回道:“三娘子正幫大王照顧病人,還沒走呢。”
崔瀅走進去時,唐斌正在替高燒不退的尖哨子擦背,水盆在一個俏麗高挑女子的腳邊。崔瀅在城頭遙遙見過她的身形,知道這就是奉三娘子了。
唐斌用過的巾子遞過來,奉三娘接過,順手遞過新的熱巾子。兩人都忙著手里的活,并沒有說話,然而動作之際,配合嫻熟,如同行云流水,毫無阻滯。
崔瀅擰巾子的時候,唐斌有時候會告訴她,巾子不夠干,或是太涼了,三四回里面,總是會有那么一回不合要求,需得重來。
崔瀅站著看了一會兒,心里生出難得的挫敗滋味。原來她也有做不好的事情,她也有不如別人的時候。
奉三娘最先注意到她,冷淡地看了她一眼,跟唐斌說道:“你的郡主來了。”
唐斌不敢停手,以免尖哨子受寒。只回頭望了望,輕聲喚道:“郡主。這里我看著就好,你不如去旁邊休息一下?我已經請郎中布置好了一間凈室,就在隔壁,尖哨子若有什么事情,我隨時叫你。”
崔瀅看看他,又看看奉三娘,微笑道:“我受人之托,想跟這位娘子說會兒話,不知道方便嗎?”
奉三娘本來沒打算搭理她,聽她這么說,鳳眼一瞇:“有什么話,當著大王的面說,沒必要藏著掩著。”
唐斌手里頓了一下,方緩緩道:“三娘說的是,郡主有什么要說的,不如讓我也聽一聽?”
他話音未落,一股酸辣至極的怒氣已經直沖崔瀅腦門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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